“春季发放的青苗钱尚偿还不了,如何再发秋料青苗钱?”
“偿还不了,当查明缘故,而非断发青苗钱。”
“缘故?介甫不妨问问自己派去各路催督青苗贷发放的常平官,严催紧逼,哪个官府敢不强令放贷于民,利本相加,百姓自是归还不上。”
王安石眉头拧得死紧,正待开口辩驳,厅外忽地传来一声呼唤教他眉目乍然放松。
“叔父!”欧阳芾跃入门槛,笑容欣喜明媚。
僵持气氛消散,屋内一坐一立的两人皆缓了脸色,欧阳芾朝靠在椅里的人奔去,挽了他的手臂道:“叔父,你何时回的京师?我竟完全不知。”
欧阳修干咳两嗓,略不自然地抽出被攥住的衣袖:“若非官家三番五次催我回京,我也未必归来,便未提前知会于你。”
欧阳芾再度扯住他袍袖,甚将面颊贴上他臂膀道:“官家急着要叔父回京,是否要给叔父升官了?”
“......你夫君在这,你怎总往我身上贴。”欧阳修不由提醒她。
“夫君不会介意的。”欧阳芾道,验证般望向立在一旁的王安石,却见他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缠住欧阳修衣袖的双手,愣了一息,下意识松了开。
王安石回神,道:“阿念十分挂念您,甚欲往青州找您。”
欧阳修瞥了眼自家侄女:“如此想我?”
欧阳芾卖力颔首。
“那随我一同回颍州如何?”
“回颍州?”欧阳芾脱口而出,身畔王安石霎时看向欧阳修。
未理会王安石的目光,欧阳修只朝自个儿侄女道:“官家此番唤我回京,原意令我出任相位,你常与我书信,当知我早已无心朝堂,近岁更耳晕眼花,不堪事务......”
“叔父哪有耳晕眼花。”欧阳芾辩驳。
欧阳修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我自知心力衰竭,宰相之职是万不可能再任了,辞表一呈,我便欲与你婶婶归隐颍州,此也为你婶婶之愿,你在京师待得久了,你婶婶怕你烦闷,欲接你同往颍州住些日子,你意下如何?”
“......叔父当真不愿在朝为官么?”欧阳芾嗫嚅道。
“我老了,朝堂当交由年富力强的后生去操持,何必由我们这些老人家占着不退呢。”欧阳修轻抚她肩,口吻怅然惋惜,惋惜的是年迈的自己,抑或不似往昔的朝堂,却难知晓。
明了他去意已决,欧阳芾低首沉默。
瞧出她为难,欧阳修犀利笑道:“怎么,舍不得离开?”
“叔父......”
“想同介甫在一块?”
“......”
王安石静望她的侧容,心湖泛起涟漪。
“你仔细斟酌罢,我今日只来看看你与介甫,这便回去了。”欧阳修抖抖袍袖起身,欧阳芾忙问道
“叔父住在何处,我想去看看婶婶。”
欧阳修与薛氏归京后的住处仍是旧时那一方宅院,下人将屋院打扫后,一切陈设还似旧时模样,堂前几丛修竹青绿挺拔,较之从前反倒粗壮少许,欧阳芾站在院里,便能忆起往日与欧阳发拌嘴、领着欧阳棐游戏的情景。
欧阳发自荫补作了将作监主簿后,这些年始终于外地任官,欧阳棐今岁已满十九,原荫补为秘书省正字,依旧凭借自身考中进士乙科,调陈州判官,以亲老为由不仕。
与欧阳发的张扬不同,欧阳棐性子沉稳善思,颇得欧阳修喜爱,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欧阳芾面前,较她高出大半个头,欧阳芾比了比两人身高,咂舌:“怎么长的。”
欧阳棐环臂而笑:“我是男子,自要比二娘高才行,二娘不用不甘。”
“说得是,我们叔弼如花似玉,当受许多闺中女子欢迎。”
“......二娘的嘴还同从前一样没个正形。”
薛氏鬓角染了霜华,见到欧阳芾时,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抱怨了欧阳修一大通。
欧阳芾啼笑皆非:“婶婶精神倒和过去一样好。”
乍闻此言,薛氏竟默然稍许,缓缓对她道:“你叔父近岁身子不如以往健硕,饭食也吃得少了,我劝他多休息,他也不爱听,介甫主张那些新法与他心意相悖,他又是个拧脾气,之前未经朝廷准许便在青州擅停了青苗钱,让提举官得知,上报朝廷,此事还不知如何收场。”
“擅停青苗钱?”欧阳芾未尝闻过此事。
“介甫不曾与你说么,”薛氏道,“户民未能还上夏料青苗贷,眼观着朝廷又下旨意,要求发放秋料贷,你叔父连上两道劄子议论此事,未待朝廷批复,便做主于青州境内停了青苗钱的发放。”
“可朝廷令叔父回京,不是欲委以重任么?”欧阳芾不觉心慌,目今新法推行中对于反对和阻碍变法的官员打击分外严重,轻则贬黜外放,重则罢官免职,除少数如司马光一般的硬骨头,其余官员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朝廷要你叔父担任相位,便是望他主持新法大局,依你叔父的性子,他定不可能接受,他这般与朝廷、与官家对着干,我只怕他惹怒了官家,要罪上加罪。”薛氏攥紧她的手。
“不会的,”欧阳芾被她攥痛,心脏猛然一抽,“官家很仁慈,不会如此待叔父的。”
“官家不会,那介甫呢?”薛氏察着她苍白面色,生怕惊动了她,又因关切不得不开口,“二娘,你是否问过介甫,他欲如何对待你叔父?”
“他......不会的,”欧阳芾喃喃,继而逐渐坚定,“他不会让官家责罚叔父的,一定不会。”
这夜欧阳芾并未归家,而是同欧阳修与薛氏住在一处。
夜间,薛氏与她聊起近岁家中琐事,聊起夫妻二人于亳州、青州的情状,又拿欧阳修新填的词予她看,欧阳芾摸着凝固已久的墨迹,似能感受到残存纸页的温度。
薛氏对她道:“如今朝局混乱,你叔父想你与我们去颍州住上一年半载,一来让你莫在京师跟着担忧,我看你在京这段时日,人都消瘦了。”
欧阳芾摸摸自己脸颊:“我瘦了?这是好事呀。”
薛氏拍在她手背,她“哎呦”一声,假意瑟缩。薛氏横她眼,接着道:“二来,你叔父心里牵挂你,想你在身边陪陪他,人年纪一大便爱多愁善感,他嘴上不言,实际总惦记着自己往后还能见你们几日......”
“婶婶,”欧阳芾不由止住她的话,“婶婶应当劝劝叔父,让他莫如此作想。”
“我劝哪有二娘劝管用,”薛氏笑道,“二娘多在他跟前说说,他便听了,是不是?”
欧阳芾垂首。
“叔父说婶婶想我,婶婶又说叔父想我,我看你们俩谁也不想我。”欧阳芾道。
薛氏便笑着揽了她的肩:“婶婶与叔父都想二娘,婶婶啊,是拿二娘当女儿养,操的是为娘的心,你叔父操的是爹爹的心,二娘从小便知,不是么。”
欧阳芾搂紧薛氏的腰:“我知道。”
她知道。
“欧阳修递了第五道辞呈了。”
赵顼将劄子摊在案上,对王安石道:“‘用非所学’,他的意思应是相当明了。”
“陛下欲用欧阳修,然其对新法甚为抵触,由其主政,恐于时政无大补益,反有阻碍。”王安石道。
赵顼叹惋:“除欧阳修外,目今朝堂又有何人可担此要位。”
“宁择平庸者,不可择一从中作梗者,”王安石道,“臣以为,欧阳修执政必使好为异论者追随其后,搅扰新法实施,陛下行事不宜过分在意朝野舆论,一旦受其牵制,则贻误时机,事倍功半。”
赵顼思虑片刻,道:“欧阳修与卿关系匪浅,卿不曾出言挽留过他么?”
“臣自知挽留无用,”王安石道,“且臣所言皆为公事,不当掺杂私情。”
他贬黜吕公著时也是这副说辞,赵顼便知他公事公办,铁面无私。
“既如此,欧阳修于青州擅自停发青苗贷一事,卿以为该如何处置?”赵顼问。
王安石略滞稍许,言道:“......欧阳修历任三朝,于朝野声望非他人可比,臣以为,批责即是,罪罚或可免除,且欧阳修既屡辞相位,陛下命其出知外州,无碍新法即可,毋须过分加罪。”
赵顼颔首,他本不欲过度责罚元老之臣,王安石又难得不欲追究,他盯着王安石半晌,方笑道:“卿果无私情。”
刻意忽略这句话里的调侃,王安石躬身遮过面容:“一切还当由陛下裁决。”
下了朝,欧阳芾已在家中等候,见王安石归来,也不如往常奔上前去,只踟蹰唤道:“介卿。”
“何事?”王安石掠过她面庞,那其间的犹豫令他褪去官袍的动作也慢了。
“你知叔父停发青苗贷的事,是么?”欧阳芾怯问。
王安石举止凝了须臾:“我知。”
“你会如何责罚他?”欧阳芾连“是否责罚”也不敢问,她清楚阻碍新法当受严惩,也见过许多罢官贬黜之例,她在薛氏面前信誓旦旦,却做好了恳求王安石的准备。
“近日朝廷会颁发一道诏令,”王安石道,“对其所行予以批责,然,虑其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特许免罪。”
欧阳芾乍然抬眸,不敢置信望他。
王安石平静相视:“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狠愎,无容人之量之人?”
“不是的,”欧阳芾扑入他怀里,“介卿最宽容,最大度,最无私,最善良了。”
王安石被她形容惹笑,伸手覆住她的脊背:“便因我宽宥了欧阳公?”
欧阳芾摇首,蹭着他颈窝道:“不止,他人不懂介卿的好,我懂,我知介卿向来是最好的。”
王安石顿了顿,手掌轻抚在她发间。“介卿,谢谢你,”欧阳芾埋在他颈侧呢喃,“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