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参知政事赵抃出知杭州,同日,枢密副使韩绛顶替其职。
韩绛与王安石为多年好友,两人同年进士及第,后王安石主持改革变法,与反对青苗法的弟弟韩维不同,韩绛对新法多持赞同态度,故此,中书之内反变法派已除去大半,变法一派逐渐掌握权柄,控制政事走向。
“司马光既不肯任枢密副使之职,卿以为何人可以担任?”垂拱殿内,赵顼令王安石单独奏对,问道,“冯京如何?”
冯京目下以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权御史中丞,上过反对条例司与新法的劄子。王安石道:“冯京与臣政见相异,恐难齐心。”
“朕看过他的劄子,俱为流俗之言,不足为信,然其政绩平稳,未尝犯过大错,朕以为当是可用之人。”
“回陛下,冯京看似平稳,然立场不坚,倘遭流言蛊惑,必无法自守。”
“卿对其评价不高,可是此前与其有过往来?”赵顼问。
“臣与冯京私交浅淡,往来多为政事,”王安石道,“旁人遇事或力而争之,或退而守之,冯京或争之而不力,或退守而不甘,随波逐流,无多建树。”
王安石对于他眼中庸碌无为的同僚向来毫不吝啬批评,他曾当着政事堂一众宰执言道“公辈坐不读书耳”,此刻对于冯京的评价已然颇轻。
“冯京不如司马光那般固执,又性子稍弱,至少不会与卿针锋相对,对于推行新法的阻力也会小许多。”赵顼解释自己选择冯京的原因。
王安石察出皇帝心意已定,稍作犹豫,不再言甚么:“陛下欲用冯京,用之即可,臣无异议。”
欧阳芾从宫里出来,又往郭熙家去了片刻,至归家时夜已幽黑。
院门前停着一驾马车,欧阳芾正观着那辆眼生的马车奇怪,院门内踱出一道身影,却是冯京。
“冯中丞。”欧阳芾见到他,自然打起招呼。
“夫人。”静谧宫灯将冯京作揖的姿势剪下一方暗影。
“冯中丞是来家中做客么?”欧阳芾问,“早知我便早些赶回来了。”
冯京露出抹淡薄的笑:“我非来做客,只有些事与介甫兄商谈,话毕便告辞。”
纵灯火黯淡,欧阳芾亦观出他脸色不佳:“你......同我夫君吵架了吗?”
冯京乍怔,旋即失笑:“怎会如此认为?”
“你们没吵架便好。”欧阳芾放下心来,最近同她夫君吵架的人实在不少。
“我,”冯京略微踯躅,终究同她道来,“只来向介甫兄传达,自己无意出任枢密副使一职。”
“......哦,挺好呀。”欧阳芾听王安石言过此事,亦不知该说甚么。
“好?”冯京蓦地扯开笑,“二娘可知,是介甫兄与官家共同举我出任。我已写了辞表,今次特地来向介甫兄表明己意。”
“你既觉为难,便无须受任了,”不清楚他言辞里那股低落又愤懑的情绪从何而来,欧阳芾小心道,“若夫君不允,我可去劝劝他,要他收回诰敕。”
“......二娘不问我为何拒辞?”
“冯先生不愿与我夫君共事罢。”欧阳芾略笑了笑,轻描淡写。
“官家与介甫兄欲令我为枢密副使,不过因我不如司马学士率直敢言,纵在其位亦阻碍不了新法,”冯京惨然一笑,“我大抵是怯懦罢,接到诰敕时竟还欢喜,以为——”
他未继续说下去。
似被他失落情绪牵染,欧阳芾心底亦不禁揪起:“冯先生为何如此看低自己?”
冯京摇首,阖目不言。
“冯先生可是三科状元,当有自信才是。”欧阳芾安慰道。
冯京涩笑:“三科状元,不过虚名罢了,介甫兄比我早登进士,亦名列前茅。”
“可三科状元我朝至今惟有五位,方为真正的凤毛麟角,”欧阳芾道,忆起了甚么,语调变得缓慢而轻松,“我头一回得知冯先生是三科状元时,其实心怀自卑。”
在他愣住的目光里从容笑道,“与他人一样,与先生站在一起便须提起勇气。”
“不......”冯京张口欲否认。
“直至今日,依然十分敬仰先生。”欧阳芾望着他,坦直如昔。
为何。
为何已然抛弃他,却还给他慰藉。冯京喉咙沙哑,如被粗粝砂纸磨过:“我非二娘想象得那般优异。”
“冯先生原便优异,缘何否认,”欧阳芾道,“夫君如何想法我不清楚,但我以为冯先生有能力担任宰执,才会被官家选中担任宰执,自然,也因冯先生性格温和,难与人起争执,我夫君性子执拗,须有人婉言劝他。”
她不避讳与他说这些,冯京亦不再隐瞒:“......纵我做了枢密副使,也不会支持新法。”
“我明白,”欧阳芾道,“至和元年,仁宗皇帝欲追册张贵妃为皇后时,吴充先生力争不可,遭到外放,先生为其鸣冤,同遭黜落——我从未认为先生是软弱之人。”
那件事已过去很久了,如今又有多少人记得。
可她依旧记得。
冯京身子微颤,竟有些绵软失力:“我以为......”这些话,她若早告诉他,他是否会早些释怀。
原来他非在她心中那么不堪,情深义重,将往事挂念在心的,竟不单单只有他一人。
“......介甫兄于诸事操之过急,我劝过他多次,他未尝愿意倾听。”冯京终将心底话道来。
欧阳芾点头:“我让他下回好好听你说话。”
冯京笑了,向她揖了揖,释然离去。
不久,冯京按惯例上了两道辞表,第三回敕诰再下时,未再推辞。
欧阳芾曾就此打趣王安石:“介卿莫不情愿,冯先生任枢密副使,总好过君实先生来任,不是么?”
“我未不情愿,”王安石道,又问她,“你希望他担任?”
“纵我希望,也是站在介卿立场,为介卿考虑,”欧阳芾总能在他开口前将他心绪抚慰妥善,“谁让我一向偏心介卿呢。”
似被她动听言辞顺得舒坦,王安石不再追究,欧阳芾进而让他多听对方意见,他也仅道:“当听则听,陈腐之言自不可能句句皆听。”
算了,欧阳芾抱着他手臂想,进步一点是一点。
自去岁起,朝堂上关于废罢条例司的争论始终不休,上至文彦博、陈升之、曾公亮等宰执,下至司马光、刘敞、苏轼、苏辙等一众大小官员皆请罢制置条例司,迫于反对声浪,赵顼曾数次与王安石商讨,是否该将条例司并入中书。
起初王安石明确反对,认为中书掣肘过多,几难成事,待至新法陆续颁布,赵顼复提起此事,王安石逐渐松口,只言待诸事措置稍定,即可并入户房。
三月,因争青苗法不力,曾公亮、陈升之称疾不出,随后程颢、孙觉等人陆续上疏请罢制置三司条例司,皆被驳回。
赵顼原意待群臣言论稍息,再罢条例司,然文彦博、韩琦数度力争,对他并非没有影响。
“陛下恐伤安石,不欲亟罢,日后更欲待至何时。”
“自古未尝见有定夺之司,事不关中书、枢密院,不奉圣旨直可施行。如此则中书之外,又有一中书。”
五月,皇帝终于下诏
近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本以均通天下财利,今大端已举,惟在悉力应接,以趣成效,其罢归中书。
沉铅色的天幕将最后一丝金辉掩蔽,掌灯时分,欧阳芾闻仆役通传,前往门院,看见抹素净白袍立于门口。
“官家?”欧阳芾诧异不已。
马车旁身着便服的宫人敛息立侍,赵顼抬眸,英挺隽秀的眉目沾着稍许茫然,听见唤声,方如梦初醒般道了句:“夫人。”
“官家为何不进去?”欧阳芾步至跟前,关切道。
“朕......”赵顼滞涩,“王卿在否?”
“在的,”欧阳芾答,俄而笑了笑,“官家怕见到他,还是怕见不到他?”
“我——王卿应当不愿见朕。”
欧阳芾心底叹了口气:“官家来都来了,难道便站在此处不动么。”见他仍不挪步,伸手去牵了他的手臂,将他半拉着领进庭院。
王安石甫出屋门,便见欧阳芾携着道熟悉身影往这厢步来,面色骤变,瞬时扭头回屋。
“夫君。”只闻嘭然一声作响,房门紧紧闭阖,赵顼就立阶下,望着欧阳芾至门跟前轻敲了敲。
“夫君,官家来了。”欧阳芾贴着门扉道。
“臣身体不适,不便面圣,望陛下恕罪。”门内传来沉肃冷静的嗓音,并无开门之意。
欧阳芾看了看阶下面怀不安的赵顼,继续道:“官家有话同你说,夫君先开开门好么?”
“陛下何话欲对臣言,可于朝堂上告知臣,臣之言,亦已在朝堂与陛下道尽。”
“王卿还在怪朕,未与卿商议便罢条例司么?”赵顼艰难开口。
“条例司当置当罢,俱出于陛下一言而已,臣万不敢责陛下。”
嘴上说着不敢责,却连门也不予对方开,若让旁人见了,恐又怒斥王安石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欧阳芾连敲数声,反复好语,皆未改其心意,无奈回视向赵顼,月色下拉长的黯影纤细孤寂,融在一方迷蒙幽微的夜里,默然无声。
“官家不若先回去,”欧阳芾思虑道,“夫君今夜怕是不会气消。”
闻出逐客之意,赵顼面色颓败,语调带了无法控制的祈求:“......姐姐......”
欧阳芾陡怔。
厨堂飘荡开袅袅炊烟,滚水翻腾后又消褪下去,赵顼坐在案边,看着欧阳芾将一碗素面端上。“官家饿了罢,家里热食不多,只能请官家将就下。”欧阳芾将筷子递予赵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