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69章 第69章(2 / 2)

“无妨,”赵顼安静道,“朕在王府时亦常吃娘娘煮的面。”

厨堂里下人皆已屏退,欧阳芾望着赵顼用筷子捻起细面,搁进口中,问:“味道怎样?”

“很好吃,”赵顼露出清浅笑容,“多谢夫人。”

好吃是因温暖,这是他今日头一回笑,化开了郁结在心的不安,流经四肢百骸的暖意令他终于可以重新动弹。

欧阳芾笑道:“那官家便多吃些。”

摸在瓷碗边缘的指尖摩挲少许,赵顼视线落在碗中:“夫人不怨朕么?”

“何事怨官家?”

“朕未与王卿商议,便罢了条例司,夫人应当知道。”

欧阳芾须臾凝滞,而后微不可察地叹息:“官家都可怜到唤我姐姐了,我还如何生官家的气。”

“......”

“官家有官家的难处,妾身明白,”欧阳芾道,“妾身斗胆,想问官家一句,官家还信任夫君吗?”

“自然信任。”

“那官家还愿意继续推行新法么?”

问题已经逾越尺度,赵顼心里清楚,然对于尺度一向敏感的他,今夜已自己逾越了数次。“自然,”他道,“王卿于朕心中当为师臣,朕一人难以力挽狂澜,王卿不在,更无他人可以助朕。”

“好,”欧阳芾干脆道,“官家一会儿要把这话再说一遍。”

“......甚么?”

惊鹊扑朔飞起,枝桠陡颤,片刻后,屋外再度恢复阒然无声。

王安石端坐案前,正书着一道劄子,闻见窗外欧阳芾的声音:“官家纵赔罪也无用,夫君是不会原谅官家的。”

“朕知王卿气恼,王卿可斥责朕,然万不可出外不理政事。”

“夫君心意已决,不日便会自请外任,官家留不住夫君,往后还请官家另请贤能罢。”

“......王卿为朕师臣,朕自即位以来未尝闻道,王卿不吝悉心教诲于朕,倾力辅佐朕更易法令,振作风俗,王卿一日不在,朕一人断不可能办到。”

“官家只是需要夫君,非拿真心相待,想用则用,不想用时便弃了夫君,如此薄情寡义,夫君缘何还要辅佐官家。”

王安石皱眉。

这一句在两人计划之外,赵顼惊诧视向欧阳芾,唇颤了颤,被逼出回答:“朕将社稷托付于卿,凡事皆与卿商议,悉听卿言,未尝一日不以真心相待,朕自知认识寡陋,凡人皆有错时,朕亦不能无错,若卿以为朕愚昧不堪,自可弃朕而去,若以为朕尚可教化,望卿予朕改错机会,朕定然不辜负卿——”

欧阳芾愣住,恐亦未料到赵顼屈尊示弱至此。

谦恭孝俭,端方识礼,此为朝臣对这位年轻天子的评价,他是在臣子面折于己时也会好脾气地笑着安抚,在经筵时会认真听讲、提出见解与侍讲学士辩论,在新登即位时便决意改弦更张、涤荡衰腐陈旧之气的天子。

人主该为何样,欧阳芾不甚清楚,但赵顼在她眼中已然合格乃至优秀,因她知道,这些事常人很难做到。

屋门打开,王安石肃着张脸立在门内,欧阳芾登时回神。

目光掠过赵顼扫向她身上,王安石漠道:“唱和够了?”

欧阳芾厚着颜道:“夫君出来了。”

便知是她出的主意,此刻亦不好同她计较,王安石躬身作礼:“陛下。”

“王卿——”赵顼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上前半步。

“臣有奏书呈上,望陛下过目。”王安石自袖间抽出封劄子。

以为是请放外任的辞呈,赵顼面色一白,不肯接过,欧阳芾冲他使了使眼色:官家看呀,无事的。

赵顼这方将王安石手中劄子接过,览阅间,王安石瞥了欧阳芾眼,后者朝他讨好地笑。

这是一份将原制置三司条例司所属青苗、农田水利、差役等事划归司农寺的请奏,赵顼观览过后,向王安石道:“卿所请正合朕意,朕欲下诏令集贤校理吕惠卿判司农寺,其余条例司诸员各领中书事务,继续参与新法措置。”

“陛下圣明。”王安石作揖,“纷纷细则,明日臣再以条例司名义另上一道劄子。”

“卿有何想法,今夜便可与朕道来。”赵顼道。

欧阳芾轻步退去,看着二人进入书房,而后屋门自内关闭。

赵顼从屋内出来时已至亥时,月光披了层云雾,轻纱似的朦胧,与王安石话毕,再欲寻欧阳芾,人已无踪。

问过下人,方知去了后院。

赵顼往后院踱去,鼓鼓有力的声响自院内传来,一只蹴球弹跳着掉在地上,滚至赵顼脚畔。

“官家。”欧阳芾提着裙摆趋步而来,身侧一名稚童睁着双眸盯向自己。

“雱儿,向官家行礼。”欧阳芾朝稚子道,王雱便合手在前作揖道:“见过官家。”

赵顼不觉发笑,摸了摸他发顶:“毋须多礼。”

“夫人在踢蹴鞠?”赵顼望向院中安置的风流眼。

“陪孩子玩会儿,解解闷,”欧阳芾道,“官家想试试么?”

“朕.....还是罢了。”赵顼迟疑婉拒。

欧阳芾瞧着随后跟来的王安石,微笑道:“官家不必在意我夫君,他踢得还没雱儿好。”

王安石掩唇咳了声,弯身向赵顼道:“幼子活泼,平时疏于管教,故于此类玩乐颇精。”

“孩童精气旺盛,喜好蹴鞠本属正常。”赵顼视向王雱,后者便看见一双风度高华温和的眸子。

“官家踢过蹴鞠么?”欧阳芾问。

“幼时踢过,长大便不曾再碰。”

“适才妾身十个里踢进去三个,雱儿踢进七个,官家试试能踢进几个。”欧阳芾道。

赵顼犹豫,似觉察他放不开,欧阳芾足尖勾过蹴球,往风流眼上一踢:“就像这样,很简单——官家试试看。”

那只蹴球在距离风流眼两三寸远处擦过,王雱噫了声,欧阳芾讪讪耸肩。

小跑着将蹴球捡回,王雱递予赵顼道:“官家踢。”

“......好。”赵顼不易拒绝孩子,答允下来,举目朝风流眼瞄准。要说王雱不愧为欧阳芾之子,论起胆子与其母不遑多让,竟敢于指导官家如何踢球。

“官家要这样踢。”王雱将射空的蹴球拾回,热心给赵顼做示范,赵顼好笑又耐心地听着,不时问他“是否这般”。

欧阳芾憋着笑踱至王安石身侧,同他并立观赏两人踢蹴鞠,俄而闻见身旁人道:“我何时言过自请外任?”

欧阳芾无辜道:“我猜的,介卿原来不想吗?”

王安石睨她:“适才你对官家说的那些话,太放肆了。”

“官家允的。”欧阳芾不以为意,又凑近悄声道,“介卿担心我被官家责罚么?”

“你需要我担心么。”王安石扭头不视她。

欧阳芾腆颜道:“当然需要。”

安静须臾,王安石低沉下嗓音:“官家不比他人,往后莫同官家一起胡闹。”

闻言,欧阳芾定定视他。

“怎么了?”察觉她的目光,王安石转首向她看来。

“介卿担心我,我也担心介卿呀。”欧阳芾叹道。

王安石蓦地一滞。

官家执意废罢条例司,不止因朝堂内外强烈反对之声,更因条例司“专权”之实。

侵权之司不可久留,此他明白,官家明白,欧阳芾亦明白。

赵顼有赵顼的难处,他不可能让大权独握的条例司长久延续,更为了平衡变法派与反变法派,在罢黜反对官员后,同样废罢条例司以安抚人心,此为帝王之道。

可天子纡尊降贵,肯迁就示弱于臣子,又事事倾听臣子之言,是多么难得。

“介卿与官家皆存易风俗、立法度之志,我希望介卿的理想可以实现,即便过程有诸多坎坷,”欧阳芾道,“因我知,如此介卿才会快乐。”

蹴球滚落在地,于静夜里发出沉闷声响,王安石深吸口气,将她手握在袖里。

是么。

如此他才会快乐,原来她这样认为。

制置三司条例司罢废两日后,原司所属青苗、农田水利、差役等事务划归司农寺统领,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吕惠卿同判司农寺,章惇、曾布等加中书检正之职,其余诸人,不一列举。

初夏。榴花照眼明,枝间子初成。

欧阳芾自马车缓缓步下,尚未走进宅院,便闻见熟悉之声自里间传来。

她恍惚一瞬,侧耳细听,果真是她万分熟悉的嗓音,蓦地提步小跑而去,欣喜喊道

“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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