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王弗逝世,身后仅余一子,之后苏轼娶其堂妹王闰之为续弦,这位小了苏轼十一岁的女子对苏轼怀有天生的仰慕与憧憬,虽无堂姐的聪慧灵秀,然性情温顺,不争不抢,将姐姐的孩子视如己出。
王闰之端茶予欧阳芾时,道了句:“夫人。”
欧阳芾笑嘻嘻道:“叫姐姐。”
王闰之腼腆地低了头,苏轼在旁轻笑一声,道:“你唤她二娘就是,毋须见外。”
“我可不敢,”王闰之道,犹豫着看向欧阳芾,唤道,“......芾姐姐。”
“好妹妹。”欧阳芾笑颜。
“这么快便姐妹相称了?”苏轼道。
“是啊,我们女子之间的友谊正是这么简单直接。”欧阳芾道。
苏轼摇首笑叹。
欧阳芾是来探看苏迈的,她还记得王弗所生的这个孩子刚会走路时的样子,转瞬却已到了入童子学的年纪。
她给苏迈买了套装帧精良的四书,又买了些果子小食,让王闰之直感不好意思,可苏迈已不记得她了。
“子由未归么?”欧阳芾问,她还特意挑了较晚时候过来。
“子由自入了条例司,常晨出暮归,哪里有我待在官诰院清闲。”苏轼懒散道。
欧阳芾却听出别样意味。苏辙上书言财政事,被皇帝亲点去条例司工作,苏轼比弟弟为官更久,却只放在官诰院做个闲散小官。
不能不看出皇帝任人的偏好来。
“王公难道归家得早?”苏轼放下茶盏。
“不早,”欧阳芾道,“晨出暮归,与子由一样。”
“应比子由更辛苦才是。”苏轼多少含了嘲意道。
欧阳芾不吭声,苏轼果然憋不住道:“官家求治心切,欲更财利之法,不但设条例司,还广用新进,二娘可知,在外人眼里,条例司是个甚么存在?”
“甚么存在?”
“一群敛聚之臣,迎合人主喜好,专权擅政之所。”
“子瞻也如此认为么?”
苏轼陡然被她问得语塞,他自不可能像面对王安石那般强硬地面对欧阳芾,只得略微收了心气,道:“条例司之名本就荒诞不经,若欲变更财政之法,为何不在中书决策,反而绕过中书,只由条例司全权决断,至少,我看不出其合理之处。”
欧阳芾无言以对。她之前问过王安石,为何要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他告诉她那是必须之举,否则其后制定出的法令将无法有效推行。
虽王安石不避讳向她解释,但那毕竟为他的事,欧阳芾不想对他指手画脚。
如今看来,事物总有两面,虽不惧阻力,然阻力过重却依旧难以成事,欧阳芾私心里不愿王安石将大多数人皆推到对立面。
“据子由言,目今条例司诸事措置,俱决于陈、王二公,他作为详检官仅能依从办事,周遭又多吕惠卿那般激进之人,于是他的意见便也得不到倾听了。”
忆起数日前在家与苏辙打的一次照面,对方脸上的苦笑欧阳芾还记忆犹新。
“子由应当不愿意在条例司做事。”欧阳芾明白。
“圣命难违。”苏轼无奈道。
欧阳芾回家后,王安石问她去了何处,欧阳芾据实相告。
然当王安石问“苏子瞻与你说了甚么”时,欧阳芾却未言起那些质疑之词,只提了提苏迈和王闰之。
或许察觉出她不愿多说,王安石便不再继续问。
这番刻意维持的安稳打破在参知政事唐介逝世之后。
朝堂上,唐介与王安石多次争执,恰在此时,唐介因患背疽,重病不治而亡,故一时流传出唐介是被王安石气死的言论。
赵顼亲往宅第吊丧,授礼部尚书,谥号“质肃”,许是看出皇帝内心的惋惜与沉痛,有人立时抓住机会,上书弹劾王安石,罗列出“十大罪状”,将王安石贬斥成十恶不赦之人。
这位上书弹劾之人名吕诲,官拜殿中侍御史,素以偏激敢言闻名,之前三位宰相皆被其攻击过。
吕诲在奏书中指责王安石“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外表朴实,内心奸诈,轻慢皇上,阴险难测”,并洋洋洒洒列了十条罪状
其一,前倨后恭,仁宗朝时屡召不应,今上一即位便立刻赴任,可见其野心。
其二,侍讲之时公然坐着给皇帝授课,目无人主。
其三,执政以来事无巨细,皆与同僚不合,借与皇帝独处之机,要挟皇帝听从己意,居功自受,错推他人。
其四,阿云一案以情执法,罔顾律法尊严。
其五,专横霸道,宰相不敢与之争,导致唐介气死。
其六,结党营私,任用奸邪。
其七,设置条例司,名为议论财政,实则大权独揽,动摇天下。整篇奏书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行为骂了个遍,而后吕诲又将奏书公布群僚,一时廷议纷然。
据闻司马光见了奏书内容,坚决反对,认为是对王安石的侮辱,他虽与王安石意见不合,然仍以君子相称。
可多数臣僚却被此篇奏书点燃了积压已久的不满,哄然响应起来。
王安石遂称病在家,不再上朝。
此为宰执之臣受弹劾后的惯常姿态,他上了道辞表,言:“臣以身许国,陛下处之有义,臣何敢以行迹自嫌,苟为去就。”
剩下的便看皇帝态度了。
“真的不要紧么?”欧阳芾问。
“无稽之谈,不必在意。”王安石翻着书道。
欧阳芾一时未作声,瞧出她心不在焉,王安石放了书卷,安慰道:“欲行新政,必遭众议,此在意料之中,我早有准备。”
我没有。欧阳芾心底苦笑,她不知晓史书到底如何撰写这段历史,何以从一开始便如此多的反对声浪,便连庆历新政时也未如此。
她深恨自己过去没有学文,没多看些史书,导致如今像脚踩在棉花上,一不留神便会失重踏空。
“欧阳姐姐。”
欧阳芾恍然回神,观起面前的画来,“不错,比上次好了许多。”
她将画稿递予赵浅予,又拿起赵莹简的看:“唔,这个......公主画的真的是兰花吗?”
“是啊。”赵莹简道。
“那恐怕与宝安公主画的并非同一盆。”欧阳芾仔细端详。
“哎呀,就是同一盆,”赵莹简抱着她的胳膊羞恼道,“我尽力了,姐姐莫嘲笑我。”
赵浅予和欧阳芾同时笑起来。“怎敢嘲笑公主,”欧阳芾将画稿递还她,“公主的画有自己的风格。”
赵莹简灿烂露齿。
“上回我将画的墨竹拿与娘娘看,娘娘夸我画得好,”赵浅予对欧阳芾道,“我跟娘娘说,是姐姐教得好,大哥便说要多赏赐姐姐。”
欧阳芾呵呵干笑,高滔滔只怕比从前更不喜欢她才是。
高滔滔疼爱二子岐王赵颢胜过疼爱长子,直至赵颢成年还将其留在宫中,不让其去宫外住,本属违反宫规,然大臣章辟光上书劝诫此事,却引得高滔滔发怒,非让赵顼治此人的罪,赵顼素来孝顺,无奈选择将章辟光外放。
文武百官无人敢站出来说话,惟独王安石对赵顼道:章辟光无错,不必处置。
这件事还被吕诲写进了“十大罪状”里,导致欧阳芾近日不得不避着高滔滔些。
“姐姐似有心事?”赵浅予心思细腻,观出欧阳芾偶或恍惚的神色,关怀道。
欧阳芾摇摇头:“无事。”
“姐姐在牵挂王参政么?”赵浅予道。
欧阳芾默了下,道:“他应不需要我牵挂,也不希望我牵挂。”言罢又问:“公主如何看待目今之事?”
“政事我们不懂,后宫也历来不许干政,”赵浅予道,“但我相信大哥,也相信大哥信任之人。”
“我也是。”赵莹简凑到边上,跟着附和。
听出安慰之意,欧阳芾微微笑了:“多谢两位公主。”
左掖门外。
葶儿在马车旁等待,远瞅见欧阳芾出来,正欲小步奔上前去,忽见视线中多了一人身影,不觉心底暗叹冤家路窄。
“夫人。”
再次碰上冯京,欧阳芾略一愣怔后,提步便欲离开。
“二娘是在怪我弹劾王参政。”
欧阳芾停下步子,慢慢回头。是的,那些弹劾王安石的劄子里也有冯京一份,无论如何,她不应再搭理他。
“王参政侵官擅权,众人有目共睹,如若二娘身处冯京之位,不该弹劾么。”冯京提声道,他几乎恼恨于她的偏爱,可他知自己不是来同她置气的。
“侵官?”欧阳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