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60章 第60章(2 / 2)

“二娘可知朝中人如何评价王参政,”冯京道,“专横跋扈,固执己见,每与他人论事,必以言语折服,他人意见竟不能听,更毋论排除异己,任用亲近之人。”

“这些言论又有多少是站在敌视立场,”欧阳芾道,“责他不能听人意见,那些人又何尝愿听他的意见。”

“然这正为旁人攻他之由,”冯京道,“身为宰执,当有容人之量,岂可等待臣属容己。”

“他要做事,你们反对,他如何任用反对之人?”

“毋论他要做甚么,不可颠覆纲常法理。迄今只观他将大权尽握于一手,必然招致人人自危,群起而攻之,”冯京缓了缓,道,“事实证明,介甫的做法已闹得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这绝非对他有利。”

欧阳芾静默半晌,道:“你想说甚么?”

“我只想告诉二娘,即便有官家偏袒,那些声音也不会消失。”

我知道,欧阳芾在心底道。她望着冯京,良久开口:“谢谢。”

冯京摇首,朝她揖了一揖。

“抱歉,适才我言语激烈,对你失礼了。”欧阳芾道。

“二娘礼数兼备,冯京方觉心寒。”冯京道。

欧阳芾笑了笑:“难不成你喜欢我对你失礼?”

“不是,”冯京摇首,“只是那样便不像二娘了。”

两人站在道旁,复言了少许,面色已近缓和。

葶儿焦灼地等在马车边,看见欧阳芾与冯京言谈带了笑意,至终,冯京作揖告辞,欧阳芾回来登上马车。

“娘子怎与冯中丞聊了那么久?”葶儿问。

“没甚么。”欧阳芾含糊道。

“娘子莫搭理他,当心被他给蛊惑了。”葶儿道。

欧阳芾失笑:“蛊惑?”

葶儿点头,认真道:“他从前不是喜欢娘子么,如今娘子嫁了郎君,他定然对郎君怀恨在心,欲寻机给郎君使绊子。”

欧阳芾捏捏她的脸:“傻瓜,他早不喜欢我了,这世上也非只有感情一件事,哪能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可娘子不是说,他还弹劾郎君么。”葶儿委屈道。

“弹劾我夫君的那么多,我便要一个不留地叱回去么,”欧阳芾似对自己道,“我适才反思过了,我对他态度不好,是因我与他相熟,故而对他过于苛责了,换作他人,我定不会如此失礼。”

“娘子分明是对他过于宽容......”葶儿嘟哝着。

欧阳芾继续捏她的脸,笑道:“或许罢......因我对他有愧。”

朝堂上的纷争通过官报与各类小报渗透至民间,连街头巷尾亦有人闲议。

茶肆里,几个吃茶者听说书人聊起当今时局:“话说这条例司乃官家与王介甫一手掌握,目的则是为了便利财政,裁撤冗费......”

“听说唐相公一把年纪,结果被王相公给活活气死了。”一名儒袍者将听来的八卦与同桌人侃起。

“嗐,你说这老人家何苦跟年轻人争,时局变了啊。”

“听闻条例司里大都是年轻官员,未做过几年官,不知怎的便给提拔上去了。”

“这种事大伙心知肚明,还用多说么......”

隔桌,温仪抿了口茶,似为了防止对面人再听下去,出声道:“对了,之前吕诲弹劾你夫君的事怎么样了?”

“官家罢免了吕诲的职,贬其出知邓州,”欧阳芾道,“还接连罢了其他几位弹劾的官员,富相公对此相当不满,然官家未被劝动,执意将人罢黜。”

“官家还是支持你夫君的。”温仪握了握她的手道。

“仅仅官家支持,便足够么?”欧阳芾迟疑。

“这,”温仪说不上来,她的生活距离朝廷遥远,不懂那许多明争暗斗,“阿芾,我虽不能帮你甚么,但你若有心事,不妨同你夫君直说。”

“四娘,我有点怕。”欧阳芾未在他人面前表现出软弱,此刻对着温仪,缓缓将真心吐露,“你知我叔父当年树敌后,被人污蔑造谣,是何等情景么?”

温仪惊讶。

王宅。

又一次归家不见欧阳芾,王安石问向她的贴身婢女葶儿,葶儿答:“夫人出门去了。”

“去了何处?”

“夫人未言,”葶儿道,“只说去散散心。”

“你未跟着她?”王安石道。

“夫人不让跟着。”葶儿言罢,忽地抬头“啊”了一声,王安石道:“怎么?”

“夫人她......几日前见过冯中丞,”葶儿踟蹰道,“奴婢不知,她是否还会去见冯中丞......”

王安石转过身来,目光一瞬沉凝:“冯当世?”

天暗后,欧阳芾姗姗归家。

屋内点着灯火,于安宁沉静的窗柩上照出一方薄影,四下里悄无杂音,惟远处枝桠间鸟鹊轻啼,欧阳芾便在这一片寂静里放下心绪。

“吱呀”推开门,王安石正于案后端坐,他抬了目视来:“回来了?”

“嗯。”欧阳芾蹦过去,自他身后环住他的肩,在他颊侧轻啄一口。

王安石在她忽如其来的亲昵下卸了心防,覆住她的手道:“心情很好?”

“唔,还可以。”

“葶儿言,你出去散心了。”

“是啊,随便走走,”欧阳芾自然道,“这个不重要,介卿,我想与你说件事。”

她脑子里还浮着温仪的话,“你若有心事,不妨同你夫君直说”。

于是欧阳芾道:“介卿,你是否想过,将条例司并归中书?”

王安石蓦地顿了动作,看向她的脸庞:“你听谁言的。”

欧阳芾尚无知觉,只继续道:“将条例司归入中书可不影响政令颁布,只须确立统属之司,况如今已有三司,可直接令三司掌管相关事务,介卿将人安排进中书,向三司下达政令,这样其他官员也无许多质疑之声......”

她将自己念头尽数道来,未及注意对方脸色。

王安石盯着她,嗓音冷下来:“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甚么?”

“是苏子瞻,苏子由?还是冯当世?”

欧阳芾瞳眸颤了颤,反应过来:“无人教我,是我自己的想法。”

“他们还告诉你甚么。”王安石道,语调无丝毫起伏,欧阳芾却知他在发怒。

她忍了忍,道:“他们说的俱是站在他们立场的话,就像介卿站在自己的立场一样。”

“所以,你选择听从他们之言,与他们站在一方。”

“我若与他们站在一方,便不会等到今日才对你说这些。”欧阳芾感到他冷漠的语调,不由也口气泛寒。

她抽回手,倒退数步,不甘示弱地同他分立两端。

“你自不必等到今日。”王安石道,“你选择与谁见面,听谁的话,我亦无权拦你。”

“甚么意思?”欧阳芾脑袋发懵,极力缓了缓道,“我只希望夫君勿跟他人闹得太僵,旁人的意见有时也听一听......”

“罢条例司,便是你认为对的意见。”

“我不过询问可否,难道商量也商量不得。”欧阳芾发着抖,被他逼得快要溃退。

“倘若事事皆如此商量,则无一事可以成功。”王安石毫不退让。

“——这便叫做固执己见!”欧阳芾道。

王安石眉头深深皱下去,脸色极其阴郁:“在你眼里,我为固执己见之人?”

“是,”欧阳芾断然道,“官人如若对我不满,可以休了我。”

“欧阳芾!”

屋外仆役隔着一扇门听见暴喝声,俱抖了抖,而后面面相觑。

“官人不想看见我,我自己走便是。”随后便闻屋门砰然敞开,欧阳芾夺门而出。

一袭月色披挂在素白衣衫上,携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夜底深处而去。

身后,未有人追出。

请收藏本站:

上一页 书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