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作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于熙宁二年元月离开京师,临行时王安石与欧阳芾前往送别,于汴河畔柳亭下表达期冀之情。
王韶再三感激王安石的知遇之恩,王安石却难得玩笑道,他该感谢欧阳芾的知遇之恩。
王韶目中带笑,连连称是。
“介卿,你觉不觉得子纯有点像狄青将军?”送了王韶,回程路上,欧阳芾拉着王安石的手问。
“何以如此认为?”
“感觉,”欧阳芾道,“也许是我希望他能取得狄将军那样的成就。”
王安石忆起久远的曾经,她在雨下为狄青难过的模样,扣拢了她的手,道:“来日方长,不必着急牵挂。”
“嗯。”
像狄青也非甚么好事,欧阳芾蓦地想到。
那时他们还未知,此刻于遥远熙河播下的一粒种子,在短暂的孕育期后,将会给国朝带来怎样的惊喜。
王韶走后,拜谒之人依旧纷至沓来。
苏轼、苏辙来访于某日的上午,虽是拜望,然王安石的态度与过往不同,未显得那么冷淡,而是能够沉下心去倾听二人的见解。
在最初的谈话中,他甚至赞许了苏轼于凤翔为官的一些举措,但矛盾随之而来。
“轼的看法仍与制科考试时相同,我朝目今亟待解决的乃官员选任问题,而非法度,若王公执意更张法度,请恕苏轼无法相从。”
“王公自有敛取天下之财,收归己用之志,只是此与苏轼的为官理念相违背,轼万不敢与王公站在一道。”
言之最后,话便刺耳起来。苏轼是个直肠子,认为王安石所提生财之法不过变相敛聚,施加厚税于百姓,这与司马光的看法一致。
而苏辙则在兄长的看法之外,附增了自己的认识:“王公所言不无道理,国朝府库空虚,乃三冗之害所致,冗吏、冗兵、冗费,这三冗不除,将为国朝大患。只这三冗到底如何解决,苏辙与兄长的观点一致,不应贸然变更法度,否则恐伤害大于利好。”
“......节用?”王安石向以此为荒谬之谈,而今又听苏轼提起,不觉鄙弃,“方今富户坐拥万亩之田,而贫户无立锥之地,此靠朝廷节用,可济几何?”
吕惠卿来时,苏氏兄弟正与王安石争论不休,瞥见吕惠卿的身影,三人止住话语。朝王安石拜了一拜,苏轼、苏辙二人告辞离去。
踏出门时,苏轼与伫立在外的吕惠卿对视一眼,吕惠卿很快低下头去,不看他二人。
“哥哥,怎么了?”苏辙问。
苏轼方觉自己皱了眉头,他解开眉结,道:“没甚么,走罢。”
而后吕惠卿朝内走去,两人朝外走去。
欧阳芾发现王安石似乎急需用人。
不仅苏轼、苏辙拜访,连章惇也受朝官李承之的举荐而来拜谒。
起先王安石对章惇不甚了解,闻其风评不佳——主要是行为举止无状——对其心怀顾虑,然李承之推荐说:“章惇有才,有才即可用之,王内翰与他诚心相交,自然会欣赏他。”
无怪王安石顾虑,章惇在朝中的风评并非完全出于他人的恶意中伤,也有其自身一份“功劳”。
治平年间,章惇受时任参知政事的欧阳修赏识推荐,召试馆职通过,却因知制诰王陶和御史吕景、蒋之奇等言其佻薄秽滥,翻出其嘉祐二年因擢第不高丢掉敕诰的光荣事迹,而未能擢入馆阁,继续留在地方任职。
由此观之,凡事勿逞一时之快,毕竟你干了甚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别人都还记得。
章惇与苏轼虽为好友,但两人政.治主张截然相反,章惇以为国朝上上下下毋论军事、财政,抑或吏治,早该出手整饬,其在苏轼看来过于激进的主张却与王安石不谋而合,且章惇之才不仅体现于辩辞上,更体现于他对各种事务的看法上。
是故,几番交往后,王安石的确对这位富有理想热情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所以我不是早让你来?”
闻见欧阳芾的调侃,章惇也不计较:“这不是听你的话来了么。”
“我几年前叫你来,你如今才来,还好意思说听我的话。”
屋门口,章惇状若不经地朝不远处王安石的方向望了眼,欧阳芾道:“不要紧,夫君知我认识你,我同他说过来与你叙叙旧。”
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惇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王公对你还真放心。”
“那是,”欧阳芾道,“走罢,我送送你。”
沿着青石板街一趟往前,章惇原骑马而来,此刻也不骑了,牵着马缰慢慢踱着。
“听说你管你家那只猫儿叫‘墩墩’?”
“......”欧阳芾正色,“巧合。”
章惇鼻里浅哼了声,淡淡嗤笑,并不发表意见。“子瞻不赞同夫君的政见,你与子瞻交好,会不会有难处?”欧阳芾问。
章惇心里明白,她是在替王安石问。
“政见相异,无碍私交,他苏子瞻不是因政见而放弃朋友的性子,也不是因朋友而放弃自己观念的人,我章惇自也不是这样的人。”章惇道,“王公清介超拔,与官家有涤荡风俗、改革图新之心,我看得出,王公非在谋己,而在谋国,故,此也正是章惇之志。”
欧阳芾笑起来,目光盈盈视他。
“怎么?”察觉她的注视,章惇道。
“我很羡慕你。”欧阳芾道。
章惇抿了抿唇,心底颇觉不是滋味,转首望向一径到底的长街:“若夫人为男子,恐不输章惇。”
欧阳芾乐了:“那可真是抬举我了。”
“章惇从不抬举人,”章惇道,“夫人若为男子,我当与夫人把酒共盏,引夫人为兄弟。”
“这辈子是不行了,”欧阳芾摇首,“不过我们可约下辈子。”
“好,”章惇翻身上马,薄日的光晕打在他背后,照得他身姿一片白,“那便约下辈子。”
他拽紧马缰,马蹄轻踏作响。“于王公而言,章惇并非不可替代,”他垂目视向欧阳芾不解的脸色,“他人皆可替代,惟独夫人于王公无可替代。”
欧阳芾豁然开朗,禁不住道:“谁说的,你也不可替代。”
马蹄叩响地面,扬尘携着冷冽寒风穿越朱雀门,在新雪初歇、万象更新的早春,隐约埋伏着山崩地裂之势。
二月,富弼任同平章事,位同宰相,次日王安石任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位列副相。
十日后,皇帝下诏,于朝廷内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以通天下之利”。
政令既出,朝野哗然。
制置三司条例司乃由宰执监管三司,制定财政政策与所有改革方案的权力机构。国朝建立之初,采取三权分立方式分割职权,相府负责政事,枢府负责军事,三司负责财政,三者平行,互不统属,而皇帝欲推行的新法涉及军政财全方面,故须一统筹管理的机构,这也正是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由来。
赵顼命枢密使陈升之与参知政事王安石总领条例司,法规与条例则由富弼、曾公亮、唐介、赵抃一众宰执共同参与裁定。
此外,王安石还向赵顼推荐了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三者皆由赵顼任命入条例司。
因着此事,曾巩与弟弟曾布头次起了争执。
曾布乃嘉祐二年与曾巩同时考中的进士,曾巩知自己这个弟弟文思缜密,善于雄辩,论才能在自己之上,故之后曾布陆续担任宣州司户参军、怀仁县县令,自己皆对其抱有无限期望,不料今岁调回京师,弟弟却断然与自己走上了相反的道路。
因韩维与王安石的推荐,曾布上书言政,一连提出“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八则改革之要,为赵顼所奇,将之任命为编修条例官,协助王安石拟定新法。
但也由此,他被一并推上风口浪尖。
“革除弊政,振作朝纲,还政以清明,还百姓以安乐,这些不正是哥哥教我的么,不正是圣贤书上所写的么,为何到了现实,便无一人敢站出来矫正风俗,明厉法度,无一人敢于作为。”
院子里,曾巩的妻子晁氏抱着幼子,迟疑而担忧地朝欧阳芾看了一眼,后者低闷着头,恨不能将自己隐身。
“还政清明,是让你脚踏实地,恪守为官之道,非教你混乱朝纲。”曾巩连呵斥的嗓音都不如弟弟气足,他温和惯了,几曾如此责过亲近之人,就连意见不一时也多选择尊重,然而这次却不得不心生忧惧。
曾布盯着兄长,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哥哥,你错了,如今我大宋的弊病,不是靠官员清廉、恪尽职责便可解决的,恰是因上位者蒙蔽塞听,下位者装聋作哑、墨守成规,上上下下对一切不合理的规章条例视若无睹造成的。倘使一艘巨船,连前进的方向都是错的,又如何能令他的船工朝着那注定毁亡的方向行进,又如何能靠多添几位尽职尽责的船工来解决,哥哥,但凡睁开双目,你如何看不清楚。”
曾巩呼吸陡促,身子颤抖着力图稳住自己,晁氏忙道:“夫君......”
曾巩恍若未闻,只朝面前这位胸怀壮志、年轻得似乎无所顾忌的至亲道:“我如何看不清楚......你又能做甚么,你现今做的便是对的么......”
“朝廷设置条例司,正是为了变风俗,立法度,为了革除大宋的弊端。”
“你又可知,朝廷对这横生出来的条例司有多少反对之声?”
“流俗之言,何时皆存,倘因惧怕而无所作为,则天下之事万难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