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59章 第59章(2 / 2)

“你——幼稚。”曾巩气极,唇色苍白道,“条例司侵了三司的权,名不正言不顺,你进去又能待几日,官家可以莽撞,因他是官家,无人可以指斥官家侵权,你入了条例司,又有谁可保护你。”

“王公侵了三司的权,哥哥何以不去劝说王公,独规劝我,”曾布道,“难道哥哥与王公不是交情笃厚的朋友?”

“你与他不同。”曾巩闭了闭目,吐出一口浊气。

“哪里不同。”曾布执着发问。

曾巩不言,欧阳芾自觉站了起来,用院子里的人皆听得见的声调对晁氏道:“我去寻雱儿,他跟两个哥哥也玩够了,该归家了。”

往院后绕去,身后传来压低的、关切的声音

“介甫有官家在背后支持,他犯了错有官家为他挡着,你没有。”

“我让你不要掺和,是因你还年轻,不懂许多掣肘。子宣,你听我的,好不好。”

“......是掣肘还是因循苟且,是困难还是庸碌无为......”

欧阳芾未再听下去。

王雱正在后院同曾巩的两个儿子玩耍,欧阳芾叫了句“雱儿”,王雱便自觉奔来,与她一道归家。

路上,欧阳芾想着心事,王雱倏地问道:“阿娘,子固伯父与子宣叔父在吵甚么?”

欧阳芾回神,意识到原来教他听去了,和言道:“没甚么,只是他们对某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那他们谁是对的?”

欧阳芾望着他漆黑纯粹,不染沉杂的眸子,笑了笑:“并无对错之分,只因出发点不同,雱儿长大便懂得了。”

这仅为小小的缩影,更大的争执在朝堂之上。

制置三司条例司设立的第三日,御史吕公著便上奏说条例司“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侍御史陈襄亦上书说,条例司虽为兴利之举,然不合圣人之道,必须罢去。

更有台谏指责王安石擅权专政,任用私己。

赵顼对于台谏官的攻击无动于衷,相反,过了不久,王安石又任命了八名官员为采风使,分赴各地调查赋税及农田水利情况。

此令一经发布,立时引发又一轮反对声浪。

侍御史刘述言辞激烈地上书:“王安石执政不过两月,所作所为已令人不堪忍受,开局设官,惊骇天下,建利财之议,求陛下之宠,言行乖戾,为满朝所鄙,愿早罢去,以慰天下。”

不止台谏发言,宰相富弼在条例司设立之后便托病在家,不去政事堂办公,他心知自己虽为宰相,不过是起门面功夫,皇帝真正听从的惟独王安石一人。

然他终究坐不住,故在一次朝会结束后,于垂拱殿中当着皇帝与几位重臣的面道

“陛下,祖.宗立法,深思熟虑,各个衙署相互牵制,相沿日久,并无差错,何以此时凭空设立一条例司,掌管三司事宜,臣以为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赵顼望向王安石,王安石立身道:“富相此言差矣,西周设泉府之官,以抑制兼并,均济贫乏,变通天下之财,后世桑弘羊、刘晏做法亦与此大致相合,今世之人不能推明先王法意,以为人主不当与民争利,是为错误,今欲理财,则当恢复泉府之法。”

参知政事唐介道:“王参政处处以上古先王之法为理,不过是给自己的行为冠个好听的由头,先王在时,未尝见谁大肆更张,更未尝见谁随随便便设立甚么机构。”

唐介为人耿直忠厚,对王安石擅权早心怀愤懑,语气更谈不上客气。

王安石皱眉,语气也硬了:“依唐公所言,两府三司古时亦未尝有,何以后人妄自更张,擅设府衙,此不违背先人遗训。”

“你强词夺理!”唐介怒道。

“事随时移,不过取当下之需,因势利导,若一味抱残守缺,岂非枉读圣贤之书。”

“抱甚么、守甚么,”唐介几乎口齿不清,“那是祖.宗之法!你放肆!”

他立时向赵顼拜道:“陛下,王参政不顾祖.宗之法,可知其心中毫无敬畏,今矫作虚辞,不过欲为专权之举掩盖弥彰,臣以为万不可信其言。”

“卿严重了,”赵顼不想让他将事情上升至如此高度,出声制止道,“两位卿所行所言皆为谋国,朕以为无论对错。条例司是朕与王卿共同商议设立,目今尚未颁布执行任何条例,诸位若有意见,等条例司制定出新规,再行议论。”

这是站了王安石。

几位臣子心知肚明,终归不便再言。

“陛下,”枢密使陈升之立身道,“条例司所掌之事多与中书重叠,往后政令欲行,不知该听何方,甚么能管,甚么不能管,是听三司的还是听条例司的,凡事必多掣肘,臣以为与其于两府三司之外单独设立条例司,不如将条例司并归中书,如此也可保证政出一方。”

赵顼沉吟。

王安石看出赵顼一瞬的动摇,深深不悦道:“陛下,若将条例司并归中书,则形同虚设,掣肘更多。”

“......卿的看法,朕了解了。”赵顼不欲在此事上纠缠,他虽一瞬为陈升之的话打动,但他更愿意相信王安石。

“条例司之事就此为止,诸位卿若还有其他事务奏禀,可一一述来。”

两府奏对完毕,上再次独留王安石。

“陛下方才是否有所疑虑?”王安石此言含了责问意味,倘使叫适才的宰执重臣听了,恐又要跳起来指骂王安石惑乱人主。

“陛下亲眼所见,单设立条例司一事便有如此多的反对之声,可见变法之难,非心志坚定不可为。”

“朕知晓。”赵顼道,“朕未有所动摇,朕说过,须以政事烦卿,望卿欲有所施为,必不固辞。”

王安石平下心来,回道:“臣亦说过,臣所以来事陛下,固愿助陛下有所为。”

赵顼笑道:“卿受累了。”

“臣不累。”王安石谦敬道。

赵顼放松下来,将一份劄子从案上抽出,递予王安石看:“这份奏书乃苏辙所写,卿应当认识此人。”

“臣与其略有往来。”王安石未回避这层关系。

“他提到去除三冗之害,朕以为与卿见解有相合之处。”

王安石大略翻阅,而后阖上劄子。

“朕欲任命他为条例司检详文字,教他从旁协助卿,卿以为如何?”

“既为陛下之意,臣无异议。”王安石道。

“他的兄长苏轼名声在他之上,目今也回到京师,尚未授予新职,朕欲调其修撰中书条例,卿认为可否?”

王安石毫不讳言道:“苏轼与臣所学及议论素有歧异,不宜担当此任。”

“只是编修条例,应无大碍。”赵顼不忍放弃良才。

“朝中大小官员皆反对陛下修中书条例,苏轼恐难与陛下齐心,即便勉强任之,亦易招致怨谤之声。”

赵顼闻他言之有理,遂未再坚持。

旋即,苏辙受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轼以殿中丞、直史馆职衔,差判官诰院。

王安石下了朝,回至家里,偌大的庭院惟独几个仆役在同王雱踢蹴鞠玩,见王安石归来,仆役立时收了动作,纷纷唤道:“老爷。”

王雱立正站好:“爹。”

他唤欧阳芾“阿娘”,却不唤王安石“阿爹”,只规规矩矩地唤“爹”。王安石知晓他与欧阳芾亲厚,也不说甚么。

圆溜溜的蹴球滚至脚边,歪了歪停住,王安石拾起来,递还给他,王雱乖乖接过。

这只蹴球是欧阳芾买给王雱的,后院还有一丈高的球杆,其上直径约一尺的风流眼,专为王雱射门用。

“课业完成了?”

“完成了。”

“阿娘呢。”

“阿娘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王安石驻了步子,回身视向王雱,见他不似说谎,遂问陪侍婢女道:“夫人去了何处。”

“夫人去大苏小苏两位先生家了。”婢女回道。

王安石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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