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五回关案(2)
张之洞传这些沪上大商来的目的,是要通过他们了解商情。经过一夜的思索,他判断艾华生虽然纠缠海关增加洋员的事项已经很久,可是决没有理由突如其来地开始咄咄逼人,这种情况一定是跟上海商界的动向有关的。但究竟是什么动向呢?他不知道,别的官员也不知道。在官言官,大清的官僚,对商人向来既看不起,也不愿下工夫去研究,真到了有事的时候,往往是盲人摸鱼——抓了虾。
张之洞却与那些寻常庸官不同,他虽然也是两榜出身,但这几年在大学堂接触了许多英吉利和普鲁士的重商主义学说,知道与农耕相比,商业更加是立国之本,因此他上任之后,本来就打算抽个时间逐个会见上海这些实业商人的,现在只不过是情况紧急,加以提前了而已。
闻说新任道台召见,商人们自然马不停蹄地赶来。得罪了官,任你是天大的生意,也别想做下去。先到的聚在花厅,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打听着道台大人突然传见的缘由。
人差不多来齐了,只有几家丝厂、布厂的老板出门办货不在上海,但也派了代表人前来,张之洞看看时机差不多,便正了正顶戴朝珠,踱着方步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轻轻咳嗽一声。
众商人见道台出来,连忙跪拜。张之洞坦然受了,目光巡视一遍,问道:“诸位请自报姓名,谁是蒋幼龄?”
这蒋幼龄是胡氏上海裕通洋行的当家朝奉,实际上为胡光墉代管着上海的多家丝厂、布厂,以及两家专营出口丝茶的洋行。胡光墉此人是张之洞出京之前蒙皇上特地叮嘱要多加留意的,他不光在上海有许多产业,而且生意遍及遍及苏、松、太、沪三府一县,前段日子还捐了一个六品顶戴,与自己治下不少官员都有往来,可说是商界之中的中流砥柱。胡本人要处理各地的生意,时常不在上海,他不在的时候,蒋幼龄就是当家说话的人,这一点张之洞已经从属下官员那里获悉,所以今天便把他给请了来。
蒋幼龄是个打扮洁净的中年人,留着短短的黑须,鼻梁上夹着一副夹鼻眼镜,看起来不太像商人,倒象一个读书的秀才。听道台大人点了自己的名,忙排开众人,踏前一步,躬身道:“小人就是蒋幼龄。”
张之洞打量他几眼,点头道:“请坐。”又摆手叫众商人都在下手坐了,有听差送上茶水来。
他把英方要求增加洋员的事情扼要说了几句,便道:“英国人那边的说法就是这样,此事已经提了半年有余,从沈大人在的时候便互相磋磨,想必诸位也都知道的。”
众商人闻言,都点了点头,蒋幼龄道:“沈大人为我们着想,一直拖延不肯答应,这一处恩德小人们都记在心里的。”
“本官今天请诸位来,是想请教一件事。”张之洞和颜悦色地发问:“如果海关上真的将洋员的比例加到七成,对诸位的生意,会有何等的影响?”
“那自然不会有好处的!”商人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了几句,蒋幼龄站起身来躬身答道。
“洋员愈多,稽查华商的货物也必愈严,曾有传言说洋人谋求增加洋员,是为以后提高关税计,为了免遭海关内的反对,所以先将华员逐出代以洋员,等到海关之中洋多华少之际,就要增加出口的关税,却把入口税额降低。若真是这样,到时不但我们出口丝茶大大亏本,就连行销内地的机布也要卖不出去了。”
蒋幼龄的头脑很是清楚,却只是关心自家货物能否畅销,对于朝廷关税是不是有所损失,便没怎么去想。张之洞也不过分苛责,只点了点头,心想要不要把昨天艾华生对自己的恐吓告诉他们呢?
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昨日关上的缉私案子,你们都知道吗?”
他不说这话不要紧,刚一出口,便有一人哭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拼命叩头哀求道:“大人,大人要替犬子作主啊!”张之洞看了一眼,想起这人正是出事那家利生昌洋行的徐老板,当下叫听差搀他起来,道:“保护商民,乃是本道的职责,无须你说也不会轻易让步。只是……”
他顿了一顿,把艾华生要挟断绝贸易的事说了,问道:“照你们看,现在沪上商界的情形,英商当真敢同我们断绝往来?他就不怕自己亏本?”他还有一句话没敢说出,美国和法国商人万一也掺进一脚来凑热闹,那又如何是好?
这话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商人们当中引起一阵骚动。有人惊慌起来,抖着手不知所措地道:“这怎么办?我们纱厂的大半货物都是卖给英国洋行的,要是他们不再收货,那岂不是断了我们的销路?”
另一人道:“瞧你那胆小如鼠的样儿!大人都说了,洋毛子要同咱们断商,自己也得顾虑亏本!你当他们的大轮船从南洋驶来是不要花钱的么?”众人七嘴八舌,没一个能够说到点子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