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渐渐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开始皱眉,心想商人果然目光短浅,看来今天找他们来是找错了。不过能把英人威胁断商的风声放出去,也好叫他们预先有个准备,万一真的弄僵,不至于连片垮台,措手不及。
忽听蒋幼龄道:“大人,小人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讲。”张之洞不置可否地挥手。
“上海英吉利、法兰西与美利坚西商,各自都有商会。我华商却是星散各地,和而不同,涣而不聚,不但不能专心讲求商务利害,遇有大事,也难守望相助,同业不肯齐心,以致利权操纵尽入洋商之手。小人曾对沈大人提起建立华商总会之请,可惜沈大人以无人统领为由将小人驳回……”
华商总会?张之洞眉毛一挑,坐直了身子,颇有兴味地咀嚼着蒋幼龄提出的这个请求。中国官商隔阂,由来已久,从前官府对商人都持着鄙薄的态度,将他们当作压榨的对象;现在有意加以保护扶持,一时间也无处下手,关键都在于没有承上启下之人,缺少一个沟通的渠道。像今天自己想要了解商情,就只有把一群商人召集到衙门里,着实十分不便。
而且蒋幼龄所言也很有道理,艾华生之所以能够要挟自己,就是因为英商有商会,可以齐心协力;如果华商也成立商会,岂不就有了对抗的资本?张之洞暗自点头,不由得对这个颇有几分儒雅气的蒋幼龄刮目相看了。
他装作没有看见众商人对蒋幼龄不屑一顾的表情,只是问道:“你身上可有功名?”
蒋幼龄目光瞬间有些黯淡,低头道:“回大人,小人是斥革的生员,已经十来年了。”张之洞“呃”了一声,心想这事不太方便当众谈论,回头叫人去查一下他到底是怎么革的。
他端茶送客,请众商人出去,却单单留下蒋幼龄一个,问道:“本道若主持成立华商总会,在你意中,章程应当如何?谁可以为首?”
蒋幼龄见道台兴趣盎然,不禁大喜,欣然答道:“小人在给沈大人的陈情状中曾细剖利害,商会之立,有明宗旨、通上下、联群情、陈利弊四大好处,至于章程方面……可以参酌西洋商会的章程,设立总理会员及副总理会员与书记若干驻所办公,其余由各行业各举商董数人入会为会员,定期在公所举办会议,平时无论各商在会与否,都可惠顾,随意坐谈,只是为上通下达开一方便法门也。”
张之洞点点头,道:“那么总理会员,你心中可有荐举人选?”其实不用说他也明白,蒋幼龄是一定会毛遂自荐的。可是对方的回答却有点出乎他意料:“敝大东胡光墉,为人正直大度,又有顶戴在身,堪称此任。”
绕了半天,原来背后主使是胡雪岩。看来以前蒋幼龄跟沈葆桢陈情,也是出自他的手笔了。张之洞不由得微微一笑,盯着蒋幼龄道:“原来如此。你回去罢。商会的事,本道自有主见。”
打发走蒋幼龄,张之洞一个人陷入了沉思。他到现在还摸不清英国方面的目的何在,这就没办法对症下药,采取应对的措施。后天就是三日之期到了,难道真眼睁睁看着十八名无辜者被绞死?那自己的威望还不一跌到底?蒋幼龄所说的成立商会固然是个不错的提议,但远水不救近火,仓促间是无论如何也弄不起来的。眼下还是先把海关这件案子应付过去再说。
他已经给朝廷送了八百里加急,但恐怕是来不及等待回复了。如果是皇上,会怎么处理这事?张之洞绞尽脑汁拼命地想。他实在不愿上任伊始第一件大事就给办得一塌糊涂,辜负了天子对自己的一番信任。
愣了一会,觉得坐在这里干想也不是办法,当即令人备车,前往美国领事馆、法国公使馆分别拜候美国驻沪领事和法国驻沪公使,总之不论如何,先打听一下美利坚和法兰西的立场再说。
美国领事华约翰对张之洞的来访给予了十分热情的接待,并且表示无论英国态度如何,美国始终是愿意与中国保持“友好而密切”的贸易关系的。但是他又隐隐约约地暗示,这种友好而密切的贸易关系,其中必然包括将苏沪铁路承包给美国人去修筑,而且又再提出了入股的要求。张之洞意识到美国人不但知道英国方面的举措,而且可能要利用这一举措来攫取某些利益,他们在台面下会不会有什么秘密的协议?美国人已经不可信任了。
法国公使布尔布隆则给了张之洞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既没有表示支持英国,也没有站在中国这边。没有皇帝的法兰西,与名义上尊奉女皇的英吉利中间一向存在着不少的矛盾,这一点张之洞从普鲁士归来的留学生那里略知一二。而几年前在土耳其发生的战争中,虽然法国人出了一把力,好处却几乎都叫英国夺去,这一点也让法兰西人很不乐意。张之洞忽然觉得,法国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
经过一番交涉,布尔布隆终于应许出面代中国政府向英国使馆提出抗议,以他们践踏天赋人权为由,要求海关方面将十八名疑为海盗的犯人放还中国衙门进行审理,而条件则是当法国使馆提出新的税务司候选人的时候,中国政府必须与法国站在同一阵线。
因为总税务司在海关中拥有人事和行政方面的大权,现在总税务司艾华生是英国人,自然洋员中英国人占的比重最大,重要的职位也都为英国籍的职员所把持。
眼看艾华生的任期将届,美国和法国都盯着这块肥肉呢。如果他的继任者是法国人或美国人,那么可以想见,海关中的势力对比将有一个很大的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