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回关案
“此言差矣!”张之洞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微笑着对艾华生回答道,顺便给翻译丢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一字一句都不拉地照译:“海关洋华雇员比例是载入章程的,如要修订章程,须得朝廷明文旨意,才可进行。据本道所知,上海道只不过是奉旨兼办外交,并非全权大臣,艾华生先生如果有意修订海关章程,单靠沈大人口头的允准是不够的!本道自然也没有这样大的职权。不如容我呈报朝廷,候旨再行定夺如何?”
他字斟句酌,每句话都说得小心翼翼,让艾华生找不到一点漏洞,又把整件事情的责任推到了朝廷的头上去。他相信就算艾华生真的闹上北京,皇上也有法子解决的——在他的心目中,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天子几乎是无所不能。
艾华生的脸膛憋成了一个紫茄子,撂下几句狠话拂袖而去。张之洞只觉背心虚汗浸透了狐裘,暗自低呼一声好险,转过头来又再端起香槟,若无其事地与贵妇人们说笑起来。但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艾华生不会就此作罢,因为他眼梢的余光分明已经瞥见他跟驻沪公使阿礼国两个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时不时朝自己这边投来一束阴沉的目光。
果然,艾华生的报复或者说是下马威很快就摆在张之洞的面前了。张之洞花了几天的时间应酬完自己属下的接风洗尘,刚刚坐进上海道衙门开始办公,一件海关上送来的公文便冷冰冰地摆在他的案头。
张之洞打开来瞧了一眼,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这份公文竟然全是鸡肠一样弯弯曲曲的字母,并无夹杂半个汉字。在中国的土地上,对中国衙门的官员行文,竟然不用中国的文字,可以想见对方是何等傲慢张狂。
他耐住性子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再冷静,一面敲响了手边的铜铃,唤小听差进来,命他去请英文翻译。这翻译是他从京里带来的崇文学堂学生,闻听道台大人召唤,忙不迭地跑了来,打千道:“老师有何吩咐?”一句话出口,旋即觉得不对,急忙改口道:“大人……”
“行了,别说这些废话,给本道译一下这篇东西。”张之洞对于自己不通外语感到深深地恼怒,看一份公文竟还要仰仗翻译之力,这对于自负博学高才的他来说是一种羞辱。
“着!”翻译接过公文,皱着眉头断断续续地译了一阵,张之洞好不容易才听明白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顾不上去责备翻译的蹩脚了,因为公文本身的内容已经足够令他震惊:海关扣押了一条有走私盐斤嫌疑的中国货船,船上数名水手持械拒捕,被关上的洋兵当场开枪击毙;余下的人经过审讯被认为是海盗,艾华生移文中国衙门,要求将公文中列名的数名海盗处以死刑,理由是他们对海关人员使用武器,危害了洋员的生命安全。
“不要脸之尤!”一向儒雅的张之洞忽然暴怒起来,顺手抓起一个砚台用力丢了出去。翻译官吓得脖子一缩,远远躲开。
怎么办才好?毫无这方面经验的张之洞一时间有些慌张。照准吗?回文驳斥吗?
还没理出个头绪,忽听房门吱呀一响,衙门里一个姓贾的师爷一头撞了进来,满脸慌神地叫道:“大人,大人,不……不好了!”这贾师爷还是沈葆桢在任时候聘他在幕下帮忙的,沈巡抚临走的时候把他给自己留了下来,说是他各种情形都熟悉,可以帮得上忙,等过一年半载,再把他召到台湾去。
虽然是老资格,这么闯进道台衙门毕竟也是大大不礼貌的,张之洞又是正在焦躁之际,忍不住便喝道:“无礼!”
贾师爷在沈葆桢手底下做事的时候深得礼遇,没想到换了个主子,待遇也不一样了,一时就有些不悦。张之洞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过分,却不愿意认错,只生硬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大人,外面福兴洋行的徐老板找了来,说是他家的公子叫关上当成海盗扣押起来,他去评理,却被人用枪顶着哄了出来,还说他的公子已经供认一切匪行,三天后就要问绞!徐老板当场吓昏,醒来之后便来衙门击鼓,求大人作主去把人要回来!”
“什么!”张之洞简直要背过气去了。艾华生这不分明是存心找茬,要迫使自己屈服吗?
“不行,不能答应!”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是是,大人说得有理,洋人不是轻易能够得罪的,小人这就去把那洋行老板打发了,大不了花几两银子……”贾师爷会错了意,口沫横飞地正附和着道台大人,张之洞已经连声喝令小听差取官服朝珠来,他要亲自去见艾华生!
路上,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张之洞已经静下心来把自己面临的处境整理了一番。艾华生的目的不用说,就是为了敲山震虎,给刚上任的自己送一份大礼。如果这一次服了软,恐怕往后的三年任期之内,都要俯首帖耳地受他摆布,再也没法脱身了。所以张之洞暗下决心,一定要据理力争到底。相较而言,那个洋行大少的性命在他眼里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一面出着神,马车已经驶到了海关。张之洞虽然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也只得硬着头皮跳下车来,翻译官和几名带刀的标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行人有些奔赴刑场味道似的往海关公署的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