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愿解甲还乡的人比预料中要多得多,这还得归功于湘军不禁抢掠的军纪,不少人在攻破天京的时候发了一笔小财,现在好容易不用打仗了,自然要带着这点金银珠宝衣锦还乡,去买一片地,几头牛,再讨一个老婆,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算没得什么实惠的寻常官兵,也大都受够了刀头舔血的日子,眼睁睁盼着回去团聚。对这种人朝廷并不强求,不愿继续从军的每人发给五两银子的盘缠,打发他们回家去了。至于老弱伤病不堪驱使者,就算想留下也不许,只好领着十两的抚恤金,回去清苦度日。经过半个月的遣散和挑选,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八万五千人,其中原湘军水师的成员占了一万八千余人。
除了水师成员全部得到保留之外,从余下六万七千人中择优挑选了三万五千名素质较好的官兵,他们与今年新募的五万人一起,都集中在承德的新兵训练营进行为期半年的训练,训练结束以后,他们将会正式被编入神武军,与旧神武军的官兵享受完全同样的待遇。新兵训练营的教官全部由宣武学堂的教官和神武军中抽调出来的军官担任,原湘军将领虽然绝大部分得到留用,衔级一律不削,但是对于从前的部队已经再没有指挥之权,就连他们自己也要在军官营中接受近代战争的教育,能够适应的才有资格留下,否则一样不能逃脱遣散的命运。
训练营设在承德离宫以北的木兰围场。这里一马平川,确是一片天然的上等校场。当初拍板利用这里作为训练营的时候,曾经遭到上起皇族亲王,下到朝堂臣工的一片反对之声,无非是说承德乃是行宫,木兰则是历代天子秋狩的所在,用以练兵不仅不敬,而且不祥云云。奕訢压根不搭理他们,叫人在一望无际的绿茵坪上建了起一排排的泥坯瓦房,大部队往里一开,大约是觉得说也白说,众人奇迹般不约而同地一起闭嘴了。
比起神机营初创时候只有雷纳德一名教头的窘境来,现在的军官训练营可说是人材济济了。不光有宣武学堂的教官讲授内堂,更有身经百战的神武军将领负责教授他们实战的经验,其中还有不少人是自普鲁士留学归来,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年青人。早就暗地里羡慕新军精锐战斗力的湘军将官,乍一摸到新式洋枪,固然觉得十分有趣;第一次试射钢炮,更是激动万分,但是等新鲜劲一过去,教官要他们接受近代战争的许多理论知识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开始觉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禁不住叫苦连天,抱怨不已,个别坚持不住的甚至中途要求挂冠还乡或是转任文职了。
没有资格加入新军的二万二千人,奕訢决定利用他们在山东一省进行裁撤驻防八旗、绿营兵的试点。清代虽有一十八省,但却仅有八个总督,山东便是只有巡抚,没有总督的四省之一。为了这次尝试,奕訢可说是煞费苦心,他不仅调原先的湘军干员、安徽按察使李续宜担任山东巡抚,而且还打算设立巡警道,道台官居从三品,驻在济南,虽然名义上听从巡抚的调动,可是同时却拥有专折奏事之权,可以不经过上司,直接给皇帝递折子。这两万多人就归巡警道统一指挥,原有各地分巡道也直接受巡警道的管辖,成为济南巡警衙门在各府、州的分支机构。
这事关系到一个大省的安定,奕訢只能慎之又慎。照例在正式诏书颁发以前,他都要听听胡林翼等军机大臣的见解,以便修正自己思虑不周的部分,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这天黄昏例行召见的时候,他便当着十二名军机大臣的面,问他们有什么意见。
众人听了,全都沉默不语,宝鋆作为军机处里最后一个旗人,听说皇帝要裁撤八旗,心里自然不会有多高兴,但是想想旗兵糜烂至此,京旗都已经整顿了,地方上的驻防八旗遭到裁撤那是早晚的事。与其吃力不讨好地反对,倒还不如设法周旋,尽量让那些旗人往后的生活不至于太过窘迫。
拿定了主意,宝鋆便躬身道:“皇上,奴才以为裁撤八旗、绿营不宜操之过急,最好等待巡警营成军之后缓缓行之。”
奕訢点点头:“嗯,你跟朕英雄所见略同。你们几个怎么说?”
“皇上,臣以为行事当速。”一片赞同附和声中,曹毓瑛独排众议,提出了完全相反的见解。
“哦?”奕訢不禁看了他一眼:“曹毓瑛,你倒是说说看。”
“皇上,我大清幅员万里,只有四处不设将军,由副都统管辖驻军的,乃是热河、山海关、直隶密云、以及山东青州。青州更有一个旗城,一直都是八旗屯驻的要地。单是青州一处,驻扎的八旗兵就有四千人之多。”曹毓瑛不愧为兵部尚书,说起地方的兵力分布来,居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总括他话中的意思,就是山东旗兵势力颇大,旗人将领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若照宝鋆所说,准备万全而后动,势必得先在山东训练巡警兵,等到巡警兵能够接手的时候,才去裁撤八旗;但那必然出现巡警兵与驻防八旗并存的局面,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巡警兵的主力又是外地湖南人,两支部队之间产生摩擦是难免的。与其这样,倒还不如搞一个突然袭击,一举将所有八旗官兵转为民籍,反正驻防八旗的旗兵在当地都是有土地的,他们平时耕种,只有轮到服役的时候才会自备盘缠从军,现今免了彼等苦役,正是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抗拒?所要留心的只不过是那些失了吃空饷、喝兵血机会,因而怀恨在心的军蠹罢了。
奕訢一面听,一面点头:“如此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朕原本的意思,是叫巡警兵去山东本地先行训练数月,若是按着你的办法,那倒不如将他们也遣往承德一同受训。”
“皇上英明。”曹毓瑛叩了个头,续道:“此外,臣想请皇上别设一巡警提督管辖巡警兵,而以巡警道为朝廷职官,不涉军务。”这意思奕訢一听即明,那是防止巡警道与巡抚勾结起来擅权。巡警提督是武职,有统兵之权而无调兵之权,巡警道是文职,有调兵之权而无统兵之权,同时提督听命于兵部,而巡警道又可以专折奏事,直接受皇帝的指示,如此一来要想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奕訢最终决定,将计划纳入巡警兵编制的二万二千人同样发往承德训练营,与先期抵达的八万五千名官兵一同接受新兵训练。在训练结束之前,设立巡警部队这件事情要处于严格保密的状态,如有泄露,问责不贷。几个军机对看一眼,知道这话是针对他们说的,连忙一同跪下称是。
李续宜仍是按期上任,离京之前,他来到兄长李续宾暂居的客寓辞行,说起此任山东巡抚,李续宾忍不住对兄弟道:“希庵啊,照理说你以安徽按察使升迁,不当为山东大省的巡抚才对。皇上如此器重,其中必有深意,你须好好用心体会。”李续宾素称骁将,每战必定一马当先,续宜却比乃兄老成持重了许多。这其中的异常连李续宾都觉得奇怪,续宜岂有看不出之理?当下道:“大哥的教训弟弟谨记在心,不敢或忘。大哥在京也要好好保重,皇上来日定有大用。”
李续宾摇头苦笑:“唉,刘蓉、王鑫、李元度他们入了兵部,曾国荃、蒋益澧、刘松山在承德军官营里,彭玉麟、杨岳斌、黄翼升、李成谋全都编进了水师,就剩哥哥我一个投闲置散在京,不知道皇上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胡中堂不曾漏过一点口风吗?”李续宜看着哥哥忧愁的脸色,有点心焦,禁不住问道。
“他只说不知而已。”李续宾沉着脸回答,“也不知道是真的圣意难测,还是他存心装腔作势。不过上次我去西山兵营看望恩师他老人家,从恩师那里也没得到什么消息。”
罗泽南的为人正直,是弟子们全都十分敬佩的,宜宾与大哥一同拜在他的门下,自然知道倘若有半点可以确证的消息,罗师绝不会瞒骗自己的弟子,他既然说不知道,那多半就是真的不知道。莫非皇上还没下定主意?
“最好是能在地方为官,否则就是做个京官也罢。为兄年方不惑,过这戎马生涯已经将近十载,说实在的,也有些不耐烦了。”李续宾露出疲倦的眼神,慨叹地望着小了自己好几岁,鬓角却已经颇有白发的弟弟:“这场仗打下来,我们都老了!”
“大哥……”李续宾这还是头一次说出如此示弱的话来,弄得续宜一时有点缓不过劲:“报国方自今日始,怎么说这等丧气言语?”
李续宾摇摇头,伸出手去与兄弟相握,刚要开言,忽听一阵鼓吹之声远远而来,恰在自己门前停住,跟着就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呼道:“江西布政使李续宾接旨!”
两人对望一眼,大出意外,李续宾手忙脚乱地换了补褂,戴了朝珠,亲自将天使迎进正堂上位,自己与续宜两人并肩跪倒,口称臣某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