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下工之后,负责当班监视丁守存的警备队员忽然听到他与殷其雷居住的房间里传出一阵争吵之声,只听丁守存低声道:“嘘!当心隔墙有耳!”说着推窗伸头出来望了一望。这警备队员甚是乖觉,连忙滚身在草丛中伏地藏了,等着他关好窗子,这才重行伏窗而听。
殷其雷冷笑道:“现在晓得担心隔墙有耳了吗?当初你走仕宦这一条路,怎么就没想想!”那警备队员十分奇怪,殷其雷年纪顶多二十五六,名份上是丁守存的弟子,如何竟对师傅说话这等不客气?就是傻子,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了。
再听下去,却听丁守存叹了口气,道:“你说这风凉话作甚?我知道咱们的规矩是不许做官,可是眼下国家多难,不能不挺身而出啊。”殷其雷哈哈一笑,道:“你既懂得规矩,就不该明知故犯,坏了规矩。徐寿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么?”
丁守存大惊,忘了压抑声音,乒乒乓乓两响,也不知带翻了什么东西,跳起来大喝道:“徐师弟他是你们害死的?”殷其雷冷嗤一声,毫不动容,道:“他那个死法,众目睽睽之下,谁能有法子害得了他?只不过……”
顿了一顿,不慌不忙的道:“只不过有人悄悄告诉他,他若不死,他儿子就得死。谁叫他贪慕官禄,屡教不改来着?咱们首重规矩方圆,坏了规矩的人,就得受规矩惩处。你入门的资格比我老多了,怎么连这都不懂得?”
丁守存愣了半晌,道:“可是我以前中进士,做章京,外放按察使,这都是上一任……”殷其雷厉声喝道:“住口!上一任钜子纵容门人放肆妄为,已经给当今钜子依照祖师的规矩处置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什么?我对你说,现在劝你回头,是对你客气,若像徐寿那样执迷不悟,你的死期怕也是不远了。”丁守存反笑了起来,质问道:“你既如此毫不逾越规矩,为何还跟随老夫千里奔波到开平来?直截了当地去禀报钜子惩处老夫不就是了?就像你们对待徐寿那样有何不可?”
殷其雷闷哼一声,却没说话。丁守存不屑一顾地道:“老夫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无非是瞧上了巧妮子,是不是?老夫却不要你市恩。本来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巧儿自己心甘情愿跟你,老夫也没什么话好说。只不过你要想借此要挟老夫,那就……嘿嘿,门都没有!”
此后房中便是一片沉默,那警备队员生怕给他们发现了,不敢多呆,蹑手蹑脚地溜了开去,一五一十禀报给杨庆城听。杨庆城也有点糊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起恭亲王吩咐过不论何事都不得惊扰他们,当下命人快马入京,送了一封密信去给王爷。
奕訢拿着那信看了半天,紧皱眉头,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殷其雷那番话中的含义。“钜子”听起来似乎是他们头目的名字,这是一个什么教吗?这个教派禁止门徒入仕做官吗?线索太少,他猜不出来。但他又怕打草惊蛇,一时不愿意当面质问这两人,只好命杨庆城继续留意下去。
这一天天气甚热,窗户是开着的。他想得出神,冷不防来了一阵风,把那信纸吹得飘飘扬扬,落在桌下。一旁伺候的张舜文连忙俯身去捡,奕訢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拾了起来,放在桌上。奕訢看他一眼,顺口问道:“舜文啊,你知道‘钜子’是什么?”
张舜文眉头一皱,道:“钜子?那不是墨家首领的称号么?”奕訢恍然大悟,怪道这两个字是如此熟悉,原来是寻秦记里头看过的,忍不住哈哈一笑。不过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难道徐寿跟丁守存一样,都是墨家中人?这倒也可以解释他为何如此醉心制造之学,只不过从什么时候起墨家多了这条不准做官的臭规矩了?
现在看来,似乎徐寿是被迫自杀的,而现在丁守存也面临着跟他近似的处境。殷其雷在墨门中的地位似乎高过了丁守存,才能如此当面呵斥于他。奕訢深恨自己平日自诩替制造局撑腰作主,关键时候却没能帮得上徐寿一把,这一回自然不会放任他胡来。只不知道杨庆城有没有把握将殷其雷密捕起来,又不惊动墨家的其他人假若制造局里还有他们的人的话?
想了一阵,决定还是暂且不采取行动,可是丁守存的生命安全也是必须保障的。早先查他身家的时候奕訢就知道他父母均已过世,现在族中亲近之人就是妻子儿女和一个叔叔,当即提笔写了一张公文,用了印,叫人六百里加急送到山东日照丁守存的老家去,命令地方官把他全家人连同叔叔一起派兵护送到北京来。这样一来至少就可以避免殷其雷重施故伎,拿家人性命来要挟丁守存自行了断了。
丁氏一族聚居的所在地名唤作丁家堡,方圆十几里远近的百姓大多都是姓丁,间或也有外族散落而居。日照县接了山东巡抚的命令,不敢怠慢,即刻请了丁氏族长来商量这事。那族长先还以为本族人犯了什么事情,要让官爷老幼一同拿去问罪,吓得白胡子瑟瑟发抖。后来师爷反复为他辟解,说丁守存并非犯罪,却是做了大官,这才说得老头儿破涕为笑,立时教个随同的后生去唤丁守存的叔父来。
没过多久,那后生独自一人回来了,挠着后脑勺道:“八爷叔家里没人啊!”族长奇道:“没人?他长年风瘫躺在床上的,能到哪里去?”那后生又补上一句,道:“十三爷家里也没人。”这后生是丁守存的孙辈,守存在族里排行十三,十三爷指的就是他了。
日照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也不同那族长胡扯了,教这个后生带路,要亲自到丁守存家中去看看。丁家果然大门紧闭,敲了半天也无人来开。族长嘀咕道:“莫不是回娘家去了?”日照县瞪了他一眼,心想草民果然不懂规矩,世上岂有丈夫出外而妻子自行归宁的道理?当下唤过手底下一个长随来,令他翻进院墙去,从里面拔了门闩放众人进去。
进得正堂,禁不住大声叫苦:原来屋里东西一片混乱,桌歪椅斜,连祖先牌位也倒在一边,傻子也看得出是出了事了。日照县手足无措地愣了半晌,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丁家这几口人是朝廷谕旨要接的,现在人没了,自己的顶戴还想要不想?人头还想要不想了?
站在那里动了半天脑筋,忽然把脸一翻,冲着丁氏族长喝道:“好你个老儿,竟敢纵容族人行凶,该当何罪!”族长吓得两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下求饶道:“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啊!”县令冷笑道:“这方圆十里都是姓丁的,不是你丁氏族里自己人干的,莫非还是出了盗贼不成?”是时捻子虽然尚未深入鲁地,可是各地方也都奉了上头的命令自办乡团,“盗贼”这个字眼是很招忌讳的,万一哪个地方出了盗贼,那该管的县令也就坐不稳公堂了。那族长自然不敢说是地方有盗,可是又不能承认是自己族中出了不肖之徒,一时间左右为难,只急得大哭起来。
师爷在旁边瞧着他偌大年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实在不成样子,忙出来周旋,伏在县老爷耳边道:“现在丁家三口人下落不明,不如或人或尸,总责成他限期寻获,否则便拿他跟上头回话。”日照县觉得此计甚妙,当下喝了几句,限那族长三日之内非带着丁守存的妻儿与叔父来见不可,要么便等着上京当官受审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