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皇帝接到桂良上报的奏折,只扫了一眼,立刻勃然大怒。不由得他不生气,自己早就发过上谕,叫桂良不可张皇,相机办理,只与夷人周旋便可,哪知道这老耄昏庸的桂良,竟然上疏声称夷使不肯与长芦盐政这等位卑权轻的小吏谈判,一定要求朝廷至少派遣一名亲王前去,才肯坐下来好好会商,否则就要挟兵船,入海河,溯流而上,直抵京师了。头脑一阵发昏,皇帝就要亲笔批覆,先痛斥桂良一番,再拒却了夷人的冒渎之请。堂堂天朝上国,怎能让亲王去与夷人对面相谈,以至于大失国家体面!
刚提起朱笔,在桂良的密折上写下了大大的“胡言乱语”四个字,却又迟疑不决起来。就这么一口拒绝,夷人会不会恼火起来,当真大举进犯?他心中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是毛子的兵船火枪厉害,这是道光年间已经尝过了的,那时候英夷进犯,朝廷接二连三地派去几位钦差大臣,都给打得要么逃了回来,要么乖乖举手投降,实在是丢尽了脸面。那时候倾举国之力面对一个英夷尚且打不赢,何况现在内有粤匪叛乱,外又加上了一个美夷?越想越觉得没有信心,越想越觉得不能随便一口就拒绝了夷人的要求。
咸丰不由得想起前段时候两江总督吉尔杭阿见过英美两国夷使之后给自己的奏折来。那奏折之中说道,假如不好生应付夷人,跟他们谈得崩了起来,令得他们趁金陵未复之机,大举闯入长江,这一来朝廷必然为之钳制,到时候一误再误,长江之中除了粤匪,又要再添一个巨患。当时皇帝虽然心中颇感戚戚,可是转**一想,据说夷人与逆匪都是拜上帝的,谁能担保他们不会结起伙来图谋不轨?这些夷人都是居心叵测之辈,嘴巴上说情愿驱贼补税,却又有谁敢去相信他们!
烦闷地把奏折抛开一边,皇帝用力地抚住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的心已经从政务上飞了开去,飞到今天中午预定要在采芳洲飞云台伺候的戏班子身上去了。昨天听陀罗春吕容珠说,今儿个她要亲自披挂上阵,给皇上唱一出“大登殿”呢,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娇媚多姿?皇帝心旌摇动,再也没心思去琢磨什么夷人了。算了,既然夷人想要一个亲王,朕就给他一个亲王罢。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道。
皇帝驻跸圆明园的时候,军机大臣照例是轮流赴园当值的。这一天值班的恰是恭亲王与杜翰两个,袁潜自然是一面大言国格不可失、决不可答应亲王前去谈判,一面极力渲染英国红毛鬼的可怕,他们火器的厉害,兵船的日行千里,说得似乎亲眼见过一般。杜翰不明白恭亲王是什么意思,还只道他生怕被皇帝点卯去办这差,正在极力规避,心**一动,眼珠转了两转,暗想瞧皇上的意思,这一次很可能就一力安抚夷人,准他们所请,派遣一位亲王前去周旋了。自己这边,虽说有怡郑两位王爷在,可是却没必要去争这种差事。听肃中堂的口气,似乎他对这些毛子也十分不以为然,觉得皇上对他们太过忍让纵容,恨不得立时开战才好。不如先放任恭亲王去办抚局,然后再从中作梗,让他的抚局办得一塌糊涂,皇上岂有不发怒之理?
杜翰越想越入彀,越想越得意,从皇上那里跪安出来,便去寻肃顺讨个主意。肃顺身为护军统领,自然是皇帝到哪里,他就到哪里,这一次随驾圆明园,成功地让皇上宠幸上了吕容珠,还御口亲封陀罗春的美号,每天神魂颠倒,已经把懿妃忘在脑后,正在那里得意不已,忽然杜翰匆匆找来,急不可待地把皇上的态度说了一番,继而道:“肃中堂,咱们怎么办才好?”
肃顺搓着下巴上的短须,眼神刹那间变得凌厉起来,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叫六儿去!”
这正与杜翰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只听他击掌道:“借刀杀人,上上之计!只不过万一被他成了事,恐怕往后皇上倚信更重,内外大事,都要交给他去办了。”
肃顺冷冷一笑,反问道:“成事?我怕他还没到天津,半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杜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肃顺竟然会这般心狠手毒胆大包天,连朝廷的堂堂亲王也敢下手。还没缓过神来,却听肃顺又道:“京师天子脚下,不好动得手,难得有此良机,怎么能白白放过!就撺弄皇上叫六儿去,往后的事情,不消你来过问。”杜翰不敢再多问,唯唯退了下去。
夜里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怕,恭王爷好歹也是皇上的亲生兄弟,国家的堂堂亲王,忽然间就不明不白的死了,皇上岂能不加追究?到时候万一阴谋败露,自己又岂能不被牵连进去?事情当真到了那种地步,就算已经去世的父亲杜受田有拥戴护翼之功,恐怕皇上也不会再**旧恩,要处置自己了。他在那里胡思乱想,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禁不住坐立不安起来,一忽儿提笔胡乱写两个字,一忽儿又起身推开窗子,望着夜空中一弯残月发呆。窗前的池塘里,几只寒蛙呱呱乱叫,似乎想驱赶走这令人讨厌的秋天,可是四季变换,又岂是区区几只青蛙所能左右的?
忽然之间,杜翰心中冒出一个让他自己都不敢去面对的**头:难道自己押错了宝,下错了注,当初从一开始就压根不应该去依附肃顺?但是这个**头,很快就被他从脑袋里赶得无影无踪了:恭亲王是决不可能对自己善意相待的,毕竟是夺去他皇位的仇人之子啊。
叹口气,杜翰横下了一条心,往后只能行一步看一步,死心塌地跟着肃顺走下去了。
就在次日,大沽口传来消息,夷人的兵船对准炮台开火,守炮台的副将仓皇逃去,某游击指挥发炮还击,结果大炮甫一击发,即行炸膛,反炸伤炮手五名,炸死一名,余尽作鸟兽散。幸好夷船只是象征性地发了几炮,并没有继续进逼,旋即又退出白河口外停泊下来,包令叫通译官送来一封书信,信上称再限十日,若是朝廷既不肯派遣王大臣前来谈判,又不肯容许公使进京递交国书的话,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包令等人只不过虚张声势,这一头却把咸丰皇帝给吓得心惊胆裂起来。他仓皇召集了六位军机齐赴圆明园,叫他们立刻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彭蕴章向来是只磕头不说话的大葫芦,瑞麟、邵灿见恭王爷闷声不吭,也就不敢随便发话;穆荫瞧瞧杜翰,瞧瞧恭亲王,一时拿不定主意要向着哪头;杜翰心中早有了主意,只是恭王不动,他也不动,却要瞧瞧对手的底牌,才肯后发制人。
咸丰见众人都不说话,不由发起脾气来,怒道:“朕让你们做官,拿朝廷的俸禄养活你们,难道就是叫你们跪在这里发愣的么?”目光一扫,指着恭亲王道:“奕訢,你说该如何处置这事?”袁潜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道:“如何处置,那要看陛下是想抚,还是想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