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芦盐政文谦给吓得觳觫不已,昏头昏脑起来,一迭连声地答应包令,一定会上覆直隶总督桂良桂大人,请他转致朝廷,请圣谕定夺此事。包令虽不完全满意,可是也明白大清帝国积重难返,皇帝自来都将外国人当作瘟疫一般地远远趋避。想要当面递交国书,恐怕是不可能的;英国政府之前给他的训令之中,也说只要先逼迫中国皇帝答应修订条约,其他的事情,可以待克里米亚那边战事完结,有余力增援远东之后慢慢再行解决。不过他更加清楚,中国这个庞大而古老的国家,是必须用武力威逼着才肯放下自己的架子,承认自己远远落后于大不列颠这个事实的。这一次的五条兵船、三百士兵,用作恫吓尚可,真要打起来,恐怕还是不够看。何况还有一个一直想分一杯羹的美利坚在……
包令偏头望了麦莲一眼,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这一次既要好好利用一下他来做自己谈判桌上的筹码,又不能给他赚去半点好处。这些美国乡巴佬,想同伦敦绅士们争夺殖民地,还早得很呢!
却说桂良这一天赶到天津,刚刚开了辕,便叫传文谦来见。这事情是眼下最当紧的,洋人跑到京畿门口来胡闹,若是处理不好,难免惹得圣意大怒,自己运气好也要背一个申斥,运气不好,连降三级都是有的。
文谦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还要行那番繁文缛节,却给桂良一把拦住,单刀直入地问道:“见过夷酋了不曾?彼等说些什么?”文谦只求卸脱了自己肩上的担子,当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把包令麦莲等人如何嚣张的情状学了一遍,末了道:“夷酋胁迫,定要朝廷派遣高官接晤,更要向皇上亲递国书,否则便驻兵白河口外不肯走了。”
桂良紧锁眉头,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得文谦眼都花了,仍是半晌憋不出一个主意来。朝廷那头,皇上已经多次谕令绝不肯赐见,以免有失国体;而且夷务一向都是两广总督那边负责办理的,桂良对这中间的诀窍是一无所知。现下夷人跑到天津来寻衅,皇上虽然下了特旨叫他善加抚恤开导,可是这要怎么个开导法儿?一时间只愁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不得立时死了,反倒轻松畅快许多。
正发愁间,忽听外面老长随金祥道:“老爷,家里来信了。”桂良精神一振,知道他所指的正是女婿恭亲王的家信,连忙三言五句胡乱打发文谦离去,叫金祥把信拿上来看。
桂良把薄薄的一张信纸,翻过来掉过去地瞧了十几遍,脸色却是愈瞧愈沉,眉心中间挽起的一个疙瘩也愈来愈大。他实在不能理解王爷女婿是何等用意,为什么要主动将这件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揽上身?这年头满朝文武无不视夷务为畏途,宁可外放云贵瘴气之地做官三年,也不愿跟夷人打一次交道,他却偏偏特地来信嘱咐,要自己设法奏报朝廷,说夷人胁迫,必索一亲王与之交涉方可,这不明摆着是想亲自来料理么!
他瞧了这信,第一个本能的**头,就想回一封信阻止恭亲王这般胡来;可是静下心来想得一想,却觉他此举并非愣头青的莽撞行事,至于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那就无论如何也猜想不透。他既怕误了女婿的大事,又怕恭王当真是一时糊涂办了错事,举棋不定之下,终于决定暂且先回一封信去,问清楚他的目的再讲。
恭王府给他来信,一向都是署着女儿德卿的名字,好充作家信,掩人耳目的。所以桂良给王爷回信,信皮也只写“德卿吾女启”,并不提半个旁的字眼。匆匆写罢了信封好,交与金祥,吩咐他就交给来人带回去,不得迟误。
这个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恭王府的一等护卫杨庆城。王爷的秘密信函往来,从前是交由荣全负责的,可是近来有些短途的递送,也渐渐叫杨庆城去跑,譬如与桂良的通信,基本上就全交给他办理了。
杨庆城骑术甚佳,天津赶回京师,只不过是一日工夫。夜幕刚刚笼罩了京城的楼台亭阁,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在恭王府的回廊之中响了起来。
迎面遇见易得伍端着一具食盒走过来,杨庆城一把拉住,问道:“王爷在书斋么?”易得伍摇了摇头,指着鉴园道:“在福晋那里用晚膳。”杨庆城了然点了点头,他知道福晋自从生下一位格格、奉圣旨出宫回府休养以来,身子就一直不好,王爷为了让她清静养病,特地预先叫人在鉴园收拾出来一个小院,福晋一回府,直接就住了进去。王爷尽管跟福晋分开居住,不过每天晚上总要花半个时辰去鉴园那边一同用晚饭,这半个时辰是不论谁来也不见的。
可是自己手里这封信却又例外,送信往天津去的时候,王爷就吩咐过,只要桂制台那边一给回音,就算在睡觉也要把他给叫起来。迟疑片刻,杨庆城摸摸袖筒里揣着的信,掉头往鉴园走了过去。
一天之中,袁潜最快乐的时间莫过于跟妻子女儿呆在一起的这半个时辰了。每日晚面过后,皇帝不再办理政务,才会放军机们出宫回家;回府之后,还要整理一番一日间发生的事情,需要应对的,必须及早安排妥当;等到可以吃饭,已经是晚间申刻了。吃完了饭,又到了约见胡林翼、翁同龢等人的时间,视乎要商议的事情多少,大约得持续一到两个时辰不等。之后荣全负责送胡翁等人离去,而袁潜则继续呆在书房读书、思考,在静默之中打发掉个把时辰,然后才上床就寝,明天一早丑时二刻又要起床,准备进宫去当值。眼下虽然咸丰驻园,可是军机仍旧要天天值班,甚至乎还要轮流去圆明园当值,比前只有更加辛苦。
他一天的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时不时还要抽出时间去跟京里的达官要人去应酬一下,能够拿来陪老婆的工夫自然大大减少。不过好在德卿理解他的难处,并不抱怨什么,对于她这样的一个小女人来说,每天能够有这样的一个时辰能够见到自己的丈夫,侍候他舒心地吃完一餐饭,已经足够叫人觉得满足的了。可就连这么一点晚膳时间,也常常被突如其来的事情给打断,王爷虽然立下规矩不准人来吵扰,但是一旦有了公事,他又满面歉意地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