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战争

第九章 鲜血与生命的保证(2 / 2)

吉普车行驶上了松花江畔的滨江大街,这条宽敞的八车道大街本来是哈尔滨最著名的“迎宾大街”,现在却增添了不少弹孔。苏军飞机当然不会把宝贵的炸弹浪费在一条马路上,但低空飞行的轰炸机还是用其强大的12.7毫米重机枪对地面进行了一番扫射,结果滨江大街上每隔一两百米就有一片密集的弹痕,弹痕四周的水泥碎片高高翘起,令车辆不得不绕道而行。大街两侧种植的是参天的梧桐和白杨树,其中竟然有几棵被打断了,无声无息地躺在人行道上。“现在道路已经清理过一次了,早上的情况更惨!”司机叹息道,“有四五棵大树横卧在道路上,交通都中断了。市政府不得不出动吊车和推土机,用电锯把大树据成几段,再吊到卡车上运出城去。这还仅仅是第一天……”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窗外。我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巍峨的影子,那应该就是著名的松花江铁路桥了。作为松花江上最早的固定桥梁,它始建于1850年,那时工业革命还没有广泛开始;到1900年,经过了一次大规模改修,在不破坏原有桥体的情况下增加了八座钢筋水泥桥墩,并且重新铺设了现代化的铁路轨道,被称为“世界桥梁史的奇迹”。然而,现在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座奇迹的桥梁中间有一个巨大的豁口,有两座桥墩看来已经被炸塌了,桥体已经裂成两部分,一段铁轨摇摇晃晃地悬挂在江心上方,随时有可能坠落进去。“看来只有1000磅炸弹才有这样巨大的功效,”我喃喃自语道,“桥头的火车中转站看样子也被摧毁了。司机,到前面停一下,我想看看毁坏的情况究竟如何。”

2分钟后,吉普车在离松花江铁路桥200米的地方停下了。直到此时,我才真实地体会到苏军轰炸的恐怖,这种恐怖将一直袅绕在我们心头,直到很久以后。铁路桥桥头的货运中转站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座废墟,成吨的水泥、砖块和瓦片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像一座巨大的古代陵墓。钢筋已经弯曲成麻花型,而且有熔化后再冷却凝固的痕迹,我看到有一滩黑色的铁水凝固在瓦砾堆上。在大块水泥的缝隙中,偶尔还可以看到破损的纸箱,焦黑的编织袋,甚至是帽子、皮鞋和残破的衣服。我随手拿起一块砖头,上面仿佛还带有1000磅航空炸弹的余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汽油的焦糊味,令我艰于呼吸,甚至不敢呼吸。要知道,仅仅12小时之前,这里还是哈尔滨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现在一切的生命和财富却都埋葬在数百吨瓦砾之下了……

废墟周围有十多个集团军直属卫队士兵警戒,他们看到我的肩章,都立即立正敬礼。我茫然地望着这一切,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回礼。一个士兵的眼眶中满含着泪水,双手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迹。“你怎么了,受伤了吗?”我走到他身前问道。这个士兵只是呆呆地凝望着我,无声地张了张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报告长官,他没有受伤。”另一个士兵低声说道,“他从今天上午八点就一直在这里值勤,帮助医生们抢救伤员,但我们没有足够的吊车和推土机来清理这些瓦砾。他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锹,从废墟里挖出了四个人,但四个人都已经死了,其中两个人的头颅都被砸烂了。他看到一块水泥有一只手伸出来,就拼命地挖开那块水泥,最后却只找到一只血淋淋的手臂……”讲到这里,那位士兵已经泣不成声,无法再讲下去了。我感到大滴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在面庞上流淌,最后坠落在地上,汇合在那些死难者的鲜血之中。我想说些话来鼓励他们,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我只得低沉地问道:“难道没有幸存者了吗?”

“幸存者已经被送到中心医院抢救了,当然也有少数轻伤的。”另一位士兵回答道,“但在这片废墟里应该没有幸存者了,因为苏联飞机是先投下凝固汽油弹,再投下高爆炸弹,里面的人早就被烧焦了。失踪的人一共有230个,加上两部机车和几十个货车车厢,都被埋在里面了。”

我低下头,沉默着绕过废墟,向桥头走去。桥头聚集着二十多辆卡车和吊车等工程技术车辆,至少有两三百名戴着安全帽的工程人员在忙碌地奔走。每隔两三米就站着一位全副武装的陆军士兵,甚至还有两辆“27式”中型坦克开上铁路桥,却惟独没有高射炮或高射机枪。这叫什么安全戒备?在修复铁路桥的过程中,难道不应该立即派遣一个高炮营把守桥头吗?

我迈着大步向桥上走去,想找到负责大桥戒备的军官,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一听就知道是重型车辆发动机的轰鸣。我回过头去,只见一队载重30吨的十六轮重型卡车正在驶下滨江大街,向桥头驶来,而且车头前方悬挂的是第13集团军的车牌!在每辆车后的平板上,都赫然矗立着几门高射炮,粗略一看可以辨认出37毫米和70毫米两种不同的口径。车队的末尾是两辆军用敞篷卡车,车上整齐地站满了第13集团军防空部队的战士。没有人说话,大家的面色都很凝重,只有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在震撼每个人的心灵。我看到为首的那辆卡车驾驶室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人,这不就是刚刚在会议室开会的集团军直属防空部队主管吗?我和他隔着汽车挡风玻璃对视了片刻,互相敬了一个军礼。接着,我就掉转方向,向桥头西侧的另一堆废墟走去。

可以看出来,桥头西侧原来是一片居民楼,并没有什么军事价值,但是也被苏军飞机的炸弹摧毁了。可能是有几枚炸弹偏离了预定的方向,落到了居民楼上,也有可能是苏军故意轰炸平民——但结果又有什么区别呢?有的房屋的框架已经被炸毁了,只剩下一面墙壁孤零零地伫立着;有的房屋被炸掉了屋顶和门窗,虽然还保留着四面的墙壁,里面却已经被烧干净了。一座稍微高一点的居民楼并没有完全倒塌,第一、第二层楼还比较完好地保存着,只是周围被零碎的瓦砾遮蔽了。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废墟之间,看到许多幸存的市民正在废墟中翻拣着什么,还有几个人默然坐在倒塌的房屋台阶前一动不动。看样子警察和医生已经清理过现场了,在这里看不到尸体或残缺的断肢,只看到一滩又一滩乌黑的血渍。在废墟中隐约还有什么东西在冒烟,这又是哪个无辜平民的财产在燃烧?

一个中年妇女费力地用双手搬开碎砖头,想从瓦砾堆里寻找些什么。“我的家全都毁了,他们说我的女儿被炸死了,但我不相信,”她告诉我,“无论瓦砾有多深,我都要找到她……即使她真的死了,我也要找到她。即使找到她的一条围巾、一只袜子,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接着,她抛开我,用手指抠着水泥和砖石的缝隙,我注意到她的指甲已经脱落了。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母亲,我能够说什么呢?能够做什么呢?我突然想到,如果双亲没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去世,那么也应该到这个年龄了吧……

在这片废墟的尽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坐在一根焦黑的梁木上簌簌流泪。看到我身上的军服,她像找到了救星一样,当即坐了起来,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到我面前,用力抱住我的双肩,像发了疯一样摇晃着,让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您是个军人!您是个国防军军官!我的丈夫、儿子、儿媳和孙子都死了,”她一边叫着,一边仍在不停地流泪,她的声音比乌鸦的叫声还要凄厉,“只剩下一个孙女躺在医院里,医生说她可能挨不过今天……他们都说,是俄国佬扔的炸弹,俄国佬明天还要扔炸弹,每天都要扔炸弹,我总有一天会被他们炸死的,但我不害怕。只要能够为我家里人报仇,我甘愿被炸死一万次!只有你们能够帮我们报仇,你们能狠狠地揍那群畜生,把他们一个个用雷劈死,用火烧死……你们要为我们伸冤,我就算死了也要做厉鬼,帮你们揍死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讲到这里,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剩下喉咙中不停地发出“咕咕”的声音。她的手没有力气了,放开了我的肩膀,腿弯一软,竟然跪倒在了我面前。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全身所有鲜血都往头顶涌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站稳,怎样扶起老婆婆,又怎样安慰她的。我只记得我对她说的最后一段话:“我向您保证,用生命保证,我会为您的所有亲人报仇。侵略者犯下的血债,必须用血来赔偿。或许我也会在几天之内战死疆场,但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让这群畜生付出代价!”

说完这段话,我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向滨江大街走去。司机已经在那里等我很久了。为了实现我的保证,我必须立即赶到市政府,把这座城市变成一座坚固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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