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64章 第64章(1 / 2)

熙宁二年秋,苏辙被贬出外,任河南府留守推官。青苗法颁布,富弼连上八道辞表,终获批准,自此闲居于外,不再统领中书事宜。

随后,吕惠卿受任为崇政殿说书,为皇帝讲学。

秘阁。

两名翰林学士边跨进门边将幞头取下,长叹口气,坐回座位歇神。

“今日司马学士可算是吃力不讨好,硬要在经筵时与吕惠卿对辩,那吕惠卿官职不高,倒是当真敢言,险些把司马学士说得没词。”

经筵乃国朝历来已久的御前讲习制度,司马光作为翰林侍读学士,奉命于迩英殿为皇帝讲读《通鉴》,这日正讲到汉代萧何。

“谁道不是,司马学士引‘萧规曹随’之例,本意为劝诫陛下谨守成法,然被那吕惠卿抓住空子,直接举出曹参所废除的萧何之法,司马学士当时尴尬的表情,现下还浮在我脑子里。”

“听说吕惠卿祖籍为闽南,那儿的人多精明狡诈,胆大险佞,不可深交,陛下如何也不经考察,轻易便将之提拔上来了?”

“据闻是因王相向陛下举荐。”对方嗤笑。

两人皆有些沉默,而后其中一人打破寂静:“陛下如今对王相言听计从,臣下意见不合,争执时亦多站王相这方,你我日后在陛下跟前讲话,还须斟酌谨慎,惟讲我们该讲的,其余事情还是少作掺和为妙。”

另一人讽道:“你讲你该讲的,我心里不痛快,有甚么话当说还是要说。”对方幽幽视他,直将他盯得改了口:“大不了委婉着说。”

谁还跟自己的仕途过不去呢。

富弼是年纪已大,荣华富贵业已享过一遍,他们年轻气盛,正是力争上游的好时机,万不愿因一时权柄更替失了前途。

两人以为阁中无人,便多言了几句,熟料阁内忽地转出道身影,两人立时僵在原位,脸色俱变。

“你是何人?”

出现者襕衫素袍,向二人作揖道:“在下图画院艺学,郭熙。”

“原来是郭先生,”其中一人显然对他颇为耳熟,松了口气道,“郭先生怎来了秘阁。”

“在下奉陛下之命,于秘阁观览古画。”郭熙道,“阁中名画浩繁,故在下一时看得入神,未闻两位学士声音,还望见谅。”

“郭先生嗜画成痴,故而专注,我们焉有责怪之理,”更加松了口气,一人道,“先生欲观秘阁内的藏画,遣内侍来取即可,毋须亲自劳身。”

皇帝喜爱郭熙才华,连秘阁内的作品亦对其敞开,供其任意观览,两人也因此对郭熙客气有加。

郭熙拜身:“在下今日已观得差不多,这便告辞了。”

两人目送他离去,而后各自舒了口气,忽地一人道:“郭先生之徒,我记得正是王相之妻罢。”

两人面面相觑,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郭熙出了宫门,乘马车往城西而去,此时天色尚早,待至王宅门口,仆役见其面孔,慌忙来迎。

“夫人在家否?”郭熙问。

“在的,先生稍候,小人这便去通禀夫人。”

“不必,我自己进去。”未等仆役阻拦,郭熙径自跨门而入,仆婢知他为欧阳芾之师,不敢拦得狠了,只得跟随其后。

郭熙于正厅寻到欧阳芾时,后者翻着一本账册正察阅间,闻见声音,她略微抬首,陡然立起身来

“——师傅?”

郭熙望着她仓促惊慌的动作,心头压着的怒意消散几许,平复了下情绪,踱至她面前,将一盒包装精致之物搁在案几上。

“......”那盒子欧阳芾眼熟得紧,正是她前两日差人递往郭熙家的补品。

郭熙撩袍坐下,叹道:“徒弟出息了,送礼也无须亲自来送了,只使唤下人递交过来即可。”

“师傅......”

“是不是?”郭熙看她。

“不是的。”欧阳芾咬了咬唇。

“那便是你平日事务繁忙,无暇亲自登门,抑或觉弊舍简陋,非堂堂夫人纡尊降贵光临之所。”

郭熙从未如此含嘲带讽同她讲过话,欧阳芾僵在原地宛如犯了错的稚童,垂低了头,嗫嚅道:“......对不起,师傅。”

郭熙心头一软,责问之语顿时再难言下去。

他缓了缓调,恢复往日温和:“你有多少日子未登过我家门了?三个月,四个月?”

欧阳芾垂首不应。

“既知送礼,当还是认我这个师傅的,却如何不亲自前来。”郭熙声虽温慢,却步步紧逼,教欧阳芾不得不吐露真言。

“师傅,今后还是与徒儿保持距离罢。”欧阳芾声如蚊蝇。

郭熙默了一息:“为何,因为王相?”

“嗯。”欧阳芾道,“夫君主持改革,树敌良多,难免牵连身侧之人,徒儿不敢害了师傅。”郭熙阖了阖目,吐出口气来,唤她:“你来。”

欧阳芾走至他跟前。

“低首。”

欧阳芾伏低身子,郭熙拾起案几上的账册,敲在她脑顶。

“嗷!”欧阳芾痛呼一声,按住了脑袋,然郭熙清楚,她亦清楚,这一下并不很疼。

欧阳芾许久未挨过师傅责罚了,郭熙盯着她的表情:“委屈么?”

“不委屈。”

滞了滞,郭熙道:“......你口口声声称为师为君子,可所行之事,俱将为师当作那趋利避害的小人。”

“我没有——”欧阳芾欲行辩解,又说不出更多话来。

郭熙感到心力交瘁,他非如人夸赞那般超然物外、仙风道骨,他有割舍不掉的牵绊,然这牵绊本身竟毫不知情。

“我惟有你一个徒弟。”郭熙道出这句让欧阳芾陡觉自己罪孽深重的话。

“对不起,师傅。”欧阳芾后悔不已,再度道歉。

闻出话里包含的真心实意,郭熙终于放过她。“罢了,”他道,“今后欲送甚么,自己亲自来送,再托下人带来,休怪为师将礼掷去喂鱼。”

“好。”欧阳芾抿起嘴角,偷偷笑了。

是年秋,赵浅予受封为蜀国长公主,下嫁左卫将军王诜。公主出降,仪仗浩盛,街道司兵级数十人,前道泼撒水路,又兼宫嫔数十,红罗销金袍帔,骑马青盖前导。

公主乘坐于高五尺许的金铜檐子之内,四维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左右各站六人抬檐,沿途百姓莫不出门瞻仰这一盛况。

皇后率宫内掌事与外命妇将主婚用具送往府第,欧阳芾亦跟着去了,赵顼疼爱其妹,备置的嫁妆极尽奢华之能,只那一箱箱由人抬进府第的珍玩玉帛背后,衣着华贵鲜亮的王诜神情漠然地立着。

惟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新人当是喜悦的,可欧阳芾似乎未见到多少喜悦的面孔。

赵浅予婚前,赵莹简哭哭啼啼抱着她手臂不让她走,欧阳芾本打算待赵浅予完婚,自己便请辞教导公主一事,结果赵莹简得知后哭得愈发汹涌,说二姐走了,姐姐再走,宫里便再无人陪她了。

“欧阳姐姐送了二姐的亲,日后也要送我的亲才算公平。”赵莹简如是道。

虽为任性之语,然她竟请得赵顼亲自出面挽留,赵顼甚至对欧阳芾道,哪怕仅教一位公主,禄赐亦不减少分毫。

欧阳芾头疼,心道这不是禄不禄赐的问题,往昔她的教导成果均靠赵浅予来体现,目今赵浅予不在,赵顼再来考察作业,她很难交代啊。

......到底是应了下来。

朝中风雨依旧。自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以来,王安石几乎事无巨细地亲自过目,其一是因怕新法制定过程中有所差池,导致后续生乱,其二也因可信任托付之人实在稀少。

富弼、陈升之、吕公著、司马光,此前或为对王安石寄予厚望的前辈,或为过从繁密的同辈好友,此时纷纷选择站在了对立面。

同时,一批年富力强而支持新法的年轻官员被选任上来,这其中包括穆知瑾的丈夫裴如观,他在苏辙贬谪外放后补位作了条例司检详文字,于是与章惇、曾布等人往来于王安石宅第便更加频繁了。

“娘子,羹汤已给郎君送去了。”葶儿回来道。

“好。”欧阳芾从书册间抬首,应道。

“娘子,郎君就在书房,您为何不亲自去送呢?”葶儿疑惑,从卧房至书房又要不了半盏茶的工夫。

欧阳芾摸摸鼻子:“天晚了,我这会儿去他定然知晓我是催他就寝,罢了,我便不去打扰他了。”

“那倒是,这些月里娘子不催,郎君常常是不会睡的,”葶儿笑道,“自青苗法颁布以来,郎君比以往更加忙了。”

欧阳芾不言,葶儿倏地低首慌道:“娘子见谅,葶儿不是有意议论朝政。”

“哈?”欧阳芾失笑,“我又未怪你,你怕甚么......我只在想些事。”

“娘子在想甚么?”葶儿怯问。

“想不起来,”欧阳芾摇首,“你也早些休息罢,不必在此陪我。”

“娘子不睡吗?”

“嗯,稍待片刻再睡,你去罢。”

娘子实在是位好人,无那许多折磨仆婢的恶癖,葶儿总在心底对此千恩万谢。

书房内的灯烛亮至深夜方熄,更漏显示已过子时,这一夜分外地漫长。

王安石按揉着昏涨的目穴,醒了醒神,闻见远方传来的打更声,方从脑海中迟缓牵出一丝不该忘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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