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50章 第50章(2 / 2)

“反正目今结果已定,他再争也无用,也不想想,开封府办的案子是那么好批驳的么?”

几名衙吏俱笑起来。欧阳芾与郭熙彼此相视,京中领知制诰头衔,而又姓王的,似乎无第二人。

郭熙观出欧阳芾眼神之意,主动放了筷,向身旁笑谈的其中一名衙吏道:“请问,诸位适才谈论的人物,可是王介甫先生?”

“是他,”另一名衙吏认出郭熙,恭敬道,“郭先生可是有何疑惑?”

“哦,没甚么,”郭熙略笑,“在下与王介甫先生有些故交,因而关心他的近况,不知适才诸位所言的这件案子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那衙吏道,于是将案件经过为他简明道来。

原来京中有一少年,某日得了只斗鹑,好友想借来一观,主人不许,好友仗着与鹌鹑主人关系亲密,提了鹌鹑就跑,主人追赶上去,过程中一脚踢在好友肋部,不幸这一脚直接将人踢死。

开封府判决,杀人者为死罪,然王安石在审查过往案件时驳了此案,言那名死去的少年在主人不允的情况下强携鹌鹑而去,乃为盗,主人追而殴之,乃为捕盗,纵伤人致死亦不足为罪,开封府判其死罪有失公允。

开封府不肯接受他的意见,案件遂交由大理寺裁决,裁决结果甫下,竟是维持了原判,鹌鹑主人仍旧判处死刑。

欧阳芾乍闻案件经过,不由惊讶,这桩放在后世再清楚不过的过失致人死亡案,搁在目今竟引发双方如此大的争议。过失致死,本不至判处死刑,可惜

听着几名衙吏喋喋不休的议论,欧阳芾咬了咬筷,缄口不言。对面郭熙察出她的情绪,安慰道:“莫在意。”

“嗯。”欧阳芾乖乖应着。

倘使此案就此了结,欧阳芾也可装作不知情,任其过去,然数日后,朝廷下诏,“安石放罪”,中贵人至家宣读中书诏令,她便再无法假装不闻。

按制,纠察刑狱案件的官员可对以往案件中认为不合理的判决进行驳奏,若两方各执一词,则由上级机关即大理寺重审案件,根据最终判处结果,倘为驳奏官员理屈,则担失职之罪,虽可赦罪开释,却须亲诣殿门谢罪。内侍将诏书念毕,道

“王制诰宜应尽早前去谢罪,莫耽搁了日子。”

“安石不知罪在何处,不敢谢。”

内侍愣了,未料他是这个回答,好言相劝道:“大理寺判文已下,制诰莫再强争了,毋论制诰心里服不服,面上还是得按规矩走。”

王安石语调冷硬:“多谢中贵人提醒,但无罪,不知该谢何人。”言罢长袖一拂,返身而去不再理睬。

内侍叹了口气,估计也对这位朝官的脾性有所了解,放下诏书,向欧阳芾作礼道:“夫人劝劝王制诰,尽早将此事了了罢,莫至最后闹得双方颜面难看,实无必要。”

“是。”欧阳芾忙不迭回应。

嘴上应着,然欧阳芾还真没劝王安石,一则以她对王安石的了解,明白他不会轻易改变想法,二则,她不想劝。

她私心里并不认为他是错的。

这是欧阳芾一开始的念头。

然接下来,御史台累牒趋之,要求王安石上门谢罪,王安石不应,于是台谏官开始弹劾,言王安石放诞傲慢,不将朝廷命令放在眼里。

弹劾了数日,连刘敞、吕公著、司马光等好友亦相继上门,劝其莫将事情闹大,欧阳芾于厅外听着,但觉心中不安。

“介甫,”司马光劝得疲累,最终自椅中起身道,“退一步言,上门谢罪不过流程而已,你心中不认可大理寺的判决,至少中书诏令须听从,你我相交笃厚,我不愿就此事弹劾你。”

司马光为谏官,周遭同僚早已将弹劾奏章写得满天飞,他至今未动笔,却是先来劝告王安石。

“君实若觉安石应受弹劾,尽可弹劾,毋须为难,惟谢罪一事断不可能。”王安石面对司马光的口吻与面对刘敞、吕公著时如出一辙,两人上午方至,无果而归,这厢司马光看样子也得无果而归。

瞥见欧阳芾进来,司马光由衷道:“二娘也当劝劝介甫。”

“啊?哦......”欧阳芾踌躇,随即便看王安石起了身,似乎视了她,又似乎根本未曾视她,只向司马光道:“君实不必多费口舌,他人之劝,我亦不会听。”

言罢径自甩首而去。

不欢而散。

欧阳芾送走司马光,自己悄悄往后院踱去,庭院西南角几株竹枝苍翠劲削,王安石背首伫立在那。

细长竹叶泛出碧嫩色泽,仿佛永远不会衰败,外围几株却已呈倾倒之势,仅靠一段接一段的竹节支撑。

他并不回头。

欧阳芾轻踱下庭,在靠近他的前一刻,王安石率先转首面向了她,几无表情道:“你也来劝我谢罪么?”

“不,”欧阳芾微微踮脚拥住他,轻抚硬直的脊背,“我只是心疼,我的介卿受委屈了。”

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消失不见,绷紧的身躯软化,王安石喉头滚了滚,闭了闭目,他慢慢回拥,身体逐渐温下来,恢复正常。

“我不会谢罪。”

“嗯,不谢就不谢。”欧阳芾在心底做好了辞官回乡下种田的准备。

“你毋劝我。”

“我不劝。”欧阳芾麻溜道。

“......阿念。”

“嗯?”

王安石沉静良久,道:“无事。”

只是手臂未曾松开。

台谏几番弹劾,王安石终不肯谢,执政无法,因其名重,只得不予追究,而调任王安石为同勾当三班院作为结束。

欧阳芾前去探望自家叔父时,欧阳修因知晓事情始末,还对她恨其不争道:“你便惯着他罢。”

欧阳芾腆着脸笑不作声。

王安礼考入进士,不久拜在河东路唐介门下作幕僚,王文筠跟着沈季长亦离开京师,往地方去了,家中陡然冷清空落起来,欧阳芾感到些许不适应。

夜里卧榻,欧阳芾睁着眼睡不着,翻身面朝王安石:“介卿,和甫是不是也该成婚了?”

“嗯。”王安石应着。

“找个什么样的娘子好呢?他喜欢甚么样的女子?”

“......”

未听到回答,欧阳芾支起身子摇他:“你知道么?”

“不知。”

“那我写信问他?”

“好。”

欧阳芾想了想:“不了,还是让他自己找。”发展自由恋爱嘛。

王安石伸臂将她揽下,道:“明日再言。”

“哦。”

欧阳芾乖乖闭上眼,片刻又睁开眼睛:“介卿,我们将娘和弟弟们接来京师居住罢?”

王安石睁目,黑暗中借由窗扉透入的月光分辨她的视线,温言道:“好。”

欧阳芾笑起来,满意阖眸。

白茫茫的日光笼罩屋室,半梦半醒间,欧阳芾掀开沉重眼帘,但闻清净院落里有人低语交谈,那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教她难以辨别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真实。

「娘子身子底薄,头一胎便如此艰辛,往后若再有身孕,恐有性命之虞,老夫直言,若欲娘子安康,往后最好莫再生育。」

「......有办法调养么?」寂静过后,是她熟悉的沉稳嗓音,只她听不出其中情绪。

「老夫开道药方,须得娘子每日按时服用,三月后再换道药方,如此三年五载,身体自会慢慢恢复。」

「烦劳大夫。」

「王判官客气了......老夫再叮嘱一句,判官若欲绵延子嗣,还是纳些妾室为好。」

这句之后,欧阳芾再未听见回音。

她半阖双目,昏沉之间感到有人进了屋子,轻闭上门,她问:「怎么了?大夫说甚么?」

对方坐在榻沿,抚了抚她的额头。

「没甚么,你自安心休养,他事有我。」

于是她安下心来,不再追问那些听到的事实。

窗外开始落雨,欧阳芾醒来时,枕侧一阵湿凉。

风渡空山,汴河边垂柳依依,轻扫岸沿,鸟雀惊起,倏尔消失不见。

欧阳芾落笔写下寄往江宁的书信前,江宁先一步传来消息,王母吴氏逝世。王安石接着便请辞回乡,按制守母丧。

一月后,皇帝病重不起,于福宁殿长辞。闻讯,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

同年,赵曙继位,曹太后垂帘听政,任皇长子赵顼为安州观察使、光国公。次年,改年号为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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