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50章 第50章(1 / 2)

不久,朝廷诰敕,苏轼以大理评事充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苏辙以试秘书省校书郎充商州军事推官。

苏轼赴凤翔上任,苏辙以父亲年高、孤身在京无人陪侍为由,留京侍父,获朝廷准许。离去前,苏轼于宜秋门边买了所住宅,起名“南园”,供在京的父亲与弟弟居住,此后两年二人皆居于此。

苏轼既去,欧阳芾与苏家也渐渐淡了联系,一方面是因苏辙性子不如他兄长外放热络,而苏洵更对姓王的人无甚好感,故两家之间交往不再频繁,另一方面也因欧阳芾接下来的注意力被另外两件事拉远。

一件是王文筠的婚事,另一件则是郭熙来京。

王文筠成婚时,由于母亲吴氏不在京师,王安石和欧阳芾作为女家尊长操持了一切事宜,罗裳、幞头、彩缎,还有女子出嫁的妆奁,皆由欧阳芾备办,丰厚之至。

迎亲当日,王文筠云鬓朱钗,额间花钿,遮着盖头摇曳缃裙莲步入轿,宛如初开的花朵,这花朵自抽芽至含苞待放,被细心呵护长大,最终采撷下,落在了他人的掌心。

欧阳芾倏忽忆起一个月前,王文筠尚未凤冠霞帔,身着少女的牙色褶裙,带她偷偷摸摸潜入书房的情景。

“我们为何要像做贼一样?”欧阳芾观着面前人翻找的动作,杵在原地不解。

还专挑王安石不在家的时候来。

“因为,”王文筠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钥匙,“不能让兄长发现呀。”

她看上去轻车熟路地关闭书桌抽屉,拿着掏出来的钥匙转首去了书架前,书架陈列着厚厚匝匝的书籍,那些本是杂乱无章的,后来欧阳芾亲自花了大功夫,将之分门别类排好。

王文筠取了凳子,脚踩在凳子上从最顶层摸出个木匣来,欧阳芾只得护着她跳脱的身子道:“小心。”

“就是这个,”迎向欧阳芾自始至终摸不着头脑的目光,王文筠展露一丝神秘笑容,“给嫂嫂的礼物。”

“这是你兄长的东西罢?”欧阳芾道。这匣子她收拾书架时见过,然上面既落了锁,又为王安石的私物,她便未多探究,后来随口问王安石,王安石仅告诉她“一些旧物,无甚要紧”。

欧阳芾还曾打趣:“那我扔了?”

王安石顿了顿,道:“留着罢。”

欧阳芾便知此匣不像他口中所言那般不重要。

“是兄长的东西,但我早就看过了,”王文筠边道边用方才翻出的钥匙开锁,“嫂嫂不想知晓里面是甚么吗?”

“想是想,”欧阳芾犹豫注视着她的行为,“但咱们这样干是否不太好?”

王文筠对兄长显然没有欧阳芾那么多顾忌,也许来源于她早已看过其中之物,也许来源于她刻意追求的某种放肆:“不被兄长发现就好。”

行吧。欧阳芾看着她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竟为一叠书着字迹的纸页。

这字迹欧阳芾只一眼便认出来,虽后来勤加练字使得她的书法精进不少,然自己写过的字欧阳芾怎么也不可能忘却。

尤其是,里面的内容。

欧阳芾揭起一页,细细端视其间文字。“兄长当时一张张收藏起来,他还以为我不知晓,其实我早发现了,那时他还未收进匣子,仅夹在书籍里,书便放在桌案上。”

王文筠絮絮道:“所以嫂嫂那段时日写的‘读后感’我亦看过,抱歉嫂嫂,一直未对你明言。”

“读后感”是欧阳芾对自己所写内容的戏称,王文筠看过几张便记住了此称谓。

欧阳芾抽出思绪,对她一笑:“没关系。”

“所以我早知晓兄长喜欢嫂嫂,但嫂嫂那时似乎喜欢的是冯学士,兄长又根本不对嫂嫂坦白心迹,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始终未向嫂嫂吐露。”

欧阳芾听着一副她老实交代的语气,不禁好笑:“你那时还藏了这么多心思,真不容易,我竟没看出来。”

王文筠嘿嘿两声,腼腆又有些得意:“后来在常州,嫂嫂来找兄长,我惊讶又开心,便想着把这事告诉嫂嫂,可我连翻了几日,皆未寻着这些纸,还想是兄长换了册书夹放,抑或已经弃了,便不再寻,后来方知兄长是用匣子将这些全锁了起来,钥匙也压在屉底,我花了好久才找着。”

她絮叨毕,歪首探瞧欧阳芾翘起的嘴角:“嫂嫂喜欢此礼物么?”

欧阳芾收回落在纸页上的目光,朝她坦诚弯眸:“喜欢。”她伸手将面前女子抱进怀里,蹭着她柔顺乌鬓:“谢谢你,文筠......怎么办,我快舍不得放你走了。”

“那嫂嫂往后须常寄信给我,寻空便来看我,我回家时嫂嫂要第一个来迎我。”

“好。”欧阳芾应道。

“嫂嫂,你帮我照顾好兄长,他这个人根本不会照顾自己。”

“好。”

“兄长最听你的话了,你对他讲的话他总会听。”“......咳,也不尽然。”

“他会听的,只有嫂嫂的话他才听,因他最在乎嫂嫂了。”

“......好。”

欧阳芾抬目,但见鸿雁飞过天边,一去不回头。

数日后,郭熙携妻子至汴京。

婚嫁的喜庆气氛尚未消褪,紧接着便遇第二件欣悦事,欧阳芾心情不可谓不佳。

自扬州一别,师徒二人再未有机会重逢,此次郭熙应三司使吴中复之邀为省厅作壁画、应开封府尹邵亢之邀为府厅作屏画,携家人一同来京,事先已有书信至,故欧阳芾早早作了迎接准备。

郭熙最后一个从马车下来,九岁的郭思已遥遥跑在前面,妻子邓氏只好趋步追赶:“慢些跑,先打招呼。”

郭思停下向欧阳芾脆声喊着姐姐,又怯怯朝王安石低首问好,欧阳芾瞧着他这般反差不禁憋笑。

王安石和缓应了声,向随后而来的郭熙作揖道:“郭先生,久违。”

“王制诰,”郭熙年逾不惑,看上去依旧精神粲粲,翩然有仙风道骨,还揖道,“上次相见还是在我徒儿与制诰的婚宴上,两三年未见,制诰风采如昔。”

“先生谬赞。”

“怎样,我徒儿这两年没少闹你罢?”郭熙含了揶揄道。

欧阳芾黑线:“师傅。”

“先生说笑了,”王安石眉目舒展,流露出些许笑意,“内子一切都好,有她在,自是不会烦闷。”

郭熙抚须大笑,道:“你能这般说,证明她在你这儿确过得不错,我便放心了。”

郭熙此次受邀为府署作壁、屏画,乃鉴于富弼的推荐,富弼世居洛阳,与郭熙的家乡河阳距离不远,听过郭熙之名,知其才,历仕时曾请得郭熙为自己作画,对其画工颇为推崇,故将之引荐于公卿之间,文彦博、吴充、邵亢、吴中复等亦相继听闻郭熙名声。

“师傅给府厅做壁画,我也可跟着去吗?”欧阳芾满怀期待,“我想跟着师傅学习,给师傅打下手也行。”

郭熙看了眼王安石,暗自好笑:“你愿意跟着我奔波,我自无意见,只怕我占了你的时间,别人不愿意。”

欧阳芾转头看王安石,后者谦敬道:“内子有此兴致,安石岂有阻拦之理,但恐给先生添负罢了。”

“我不会添负的。”欧阳芾争辩,王安石瞥了她一眼,不回应。

郭熙浑不在意:“你尚不嫌她添负,我作为师傅又怎会嫌弟子添负。”复对欧阳芾道:“那你随我去罢。”

于王安石家宿了一晚,次日郭熙便带着欧阳芾去了三司署衙,三司使吴中复亲自接待,又将壁画要求详细述来,欧阳芾立侍在旁跟着一并倾听,虽换了男装,依旧可看出女子身段,吴中复起先迟疑,后欧阳芾将身份揭露,吴中复眼中骤然一亮,言道:“烦劳夫人。”

“不烦劳,今日是师傅作画,我单作为学徒观看,顺便打打下手。”欧阳芾轻快道。

吴中复微怔,继而对郭熙的态度更加尊敬:“那便有劳郭先生。”

吴中复走后,郭熙问起欧阳芾他这番态度的缘由,欧阳芾将此前为公主作屏画一事述来,郭熙闻后,目露温柔光芒:“出师了。”

“没有,”欧阳芾道,“有师傅在,我永远是徒弟。”

“傻孩子,哪有不愿出师的画工。”郭熙一面蘸墨,一面假意嘲笑。

“我不就是,纵使风格相异,师傅永远是师傅,师傅的画我能看一万年。”欧阳芾语气夸张,惹得郭熙忍俊不禁。

“嘴巴倒和过去一样甜,”郭熙道,“作完这幅壁画,你便回家罢,毋须日日跟来,闲暇时候过来看看即可。”

“为何?”欧阳芾诧异,“您真的嫌我添负吗?”

郭熙笑了:“我若真嫌你,早年便不会收你为徒——王制诰待你好,你要珍惜。”

“......哦。”

瞧着欧阳芾闷闷不乐的神情,郭熙无奈:“都说没有嫌你。”

欧阳芾抬首,目光幽怨:“我不信。”

郭熙:“......那便当我嫌你罢。”

欧阳芾:“......”

王安石以两制官身份,被临时差派去充任纠察在京刑狱,负责东京开封城内刑狱案件审查。

担任此职后,王安石迅速忙碌起来,欧阳芾原本听从郭熙劝导在家待着,结果横竖见不着某“待她好”的人,遂又开始往郭熙处跑。

这日欧阳芾正于开封府厅观郭熙作画,一面帮其洗笔,郭熙按需作的六幅雪屏目下已作了第一幅,正作第二幅,午时已至,两人暂且歇息,去后堂用食。

府署中备置的餐饭原本供官员与衙吏饮食,贵客至时也可在此用食,正午轮值结束的衙吏三三两两过来歇息,欧阳芾与郭熙对坐,耳畔传来周遭衙吏的交谈声

“......大理寺亲下判决,这下王制诰可没话说了。”

“是啊,这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该判死刑,偏他说不对,打回去重审,兜了一大圈,闹至大理寺,结果还不是依从原判。”

“王制诰是有心放那少年郎一条生路,毕竟年纪轻轻只因一次过失便判死刑,委实可惜。”

“虽如此,也不能牵强附会到说甚么‘盗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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