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欧阳芾低首尴尬,既然知晓为何还要问她。
“听从师命,是个好女子,”曹皇后道,“你来瞧瞧这几张画,可有你以为优异的?”
“回皇后娘娘,臣妇才疏学浅,不敢妄评画院前辈的作品。”欧阳芾不敢往坑里跳。
曹皇后道:“无碍,只娘子间随意说说,不与他人听。”
这应是发自真心之语,欧阳芾只得屈服,硬着头皮上前,将画绢一一视去。
她很快辨别出孟愈章和李嵩年的画,因他二人的作品她最为熟悉:“李待诏的画师仿黄筌,于鸟类翎毛尤工,栩栩如生,恍若真羽,孟艺学的画有几分李成之风,树木云烟好用淡墨,清旷恬静,臣妇以为各有各的优处。”
她又将其余几幅画作了点评,皆如此类,赞扬而不抑贬。
有娘子便笑道:“欧阳娘子眼中谁的画都好,竟没一个不好的。”
欧阳芾呵呵傻笑。
“娘子不愿得罪人,这可不行,”嫔妃中有人出主意,“皇后娘娘,恰逢今日欧阳娘子在此,不如让娘子也作幅画,一并混在画里给官家送去,且看官家认不认得出,这是图画院哪位师傅的手笔。”
赵祯对后妃果然宽容,一听此主意,众娘子皆来了乐,全怂恿皇后去跟官家开这个玩笑,曹皇后今日貌似心情颇佳,不以为忤,只无奈道:“你们啊,还要看人家欧阳娘子愿不愿意呢。”
“我......”被点到名,欧阳芾目光游移,“我似乎还挺愿意的。”
于是众人连同皇后皆笑了。
曹皇后有此意,众娘子亦有此意,欧阳芾明白自己只能顺水推舟,把自己给卖了。
她提笔前想的是不能给王安石和欧阳修丢脸,提笔一个时辰后在太清楼宴席上被皇帝叫去时想的是自己果真把自己给卖了。
赵祯携曹皇后坐主位,两侧俱为两府、两制、三馆重臣,欧阳芾随内侍步至内间时,臣子敬酒已毕,歌舞不绝,管弦盈耳,赵祯便在一派祥和气氛里接受了她的肃拜,问她道
“这幅画是你画的?”
内侍端示与她,欧阳芾头皮发麻:“回陛下,是臣妇所画。”
“既是你画的,怎混在图画院的画里呈上来,你可知这算欺君?”赵祯虽如此道,颜面却浮现笑意,旁边曹皇后向她示意不必惧怕。
“回陛下,臣妇以为这是皇后娘娘和诸位娘子同陛下在开玩笑,诸位娘子见不到陛下,故用此方法博陛下一乐,臣妇想这是娘子们喜爱、贴近陛下的证明,所以......算不上欺君?”
欧阳芾稍稍抬目,瞧见赵祯在她尾音里忍俊不禁的模样,他笑罢咳嗽两声,曹皇后欲替他顺气,被他拦了。“所以你便帮了她们?”赵祯仍旧问,却对“欺君”二字不作表态。
“是......”
“官家莫吓唬她了,这原是我的主意。”曹皇后微笑着替欧阳芾解围。
“吓唬?我见她胆子挺大,不像会被随便吓着的样子。”赵祯调侃,欧阳芾识相地不吭声。
“官家。”曹皇后不由温道。
“是你的主意?”赵祯扭头向曹皇后,曹皇后颔首以应,赵祯便含了笑意视她,目中一片温和。
欧阳芾在原地戳着,直觉自己像个灯泡,直至赵祯的话音再度传来:“你的画朕看了,险些便要被你骗过,以为是图画院哪位画师的笔墨,幸而王卿认了出来,确定是你的画,怕朕怪罪于你,还特意为你说情。王卿说是不是?”
王安石从席间出列,拜道:“陛下宽仁,臣谢陛下。”
呃,欧阳芾终于不好意思起来,偷偷瞄了王安石一眼,见他目色正常,不似有何情绪。
“王卿谢了,欧阳卿便不必再谢了。”赵祯意有所指地笑。
“臣谢陛下宽仁。”欧阳修起身道。
看来欧阳修也说了情,欧阳芾更不好意思了。
赵祯无奈:“都说不必言谢了,本也非大事,两位卿如此惊乍,倒显得朕气量狭小。”
“臣非此意。”欧阳修垂首。
“知道卿非此意,”赵祯道,“不过,朕有一事,确要交予欧阳娘子。永寿、宝寿两位公主日前新赐封号,朕与皇后商量欲将她们阁中屏画换过,更新一番气象,不知欧阳娘子是否愿意为两位公主作这屏上之画?”
此言一出,众臣皆诧。
永寿公主与宝寿公主同为去岁后宫妃嫔所出,这月方封了公主名号,按例宫中屏画当一径由图画院专职画师描绘,但也有例外之时,譬如此刻。
皇帝荣宠,清晰可见。欧阳芾惶然拜道:“我......”
不能怕。
“......臣妇愿意,谢陛下恩典。”她长长一礼。
“朕应谢你才是。”赵祯和煦笑言。
马车驶过青石板街,辚辚作响,窗外人影掠过,欧阳芾放下帘,向王安石看去。
“你在生气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想起方才欧阳修乜她:“你的胆子也忒大了,官家的玩笑也敢开。”
“是几位娘子的主意,你侄女我是被赶上架的那只鸭子。”欧阳芾辩道。
“你还无辜了?”欧阳修稀罕道,“你抵死不从,几位娘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也不必抵死不从......”欧阳芾腆颜。
“没有。”王安石放松下来,想起第一眼看到她的画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结果仅是错估了她的顽劣,“官家性情慈厚,料也应不会责罚于你。”
欧阳芾于是咧开笑容:“那你还向官家说情?”
王安石睨她:“反是我此举多余了。”
“哪里哪里,不多余。”欧阳芾嬉道,又轻问,“官家让我给两位公主作屏画,你无甚么想法吗?”
“尽力而为即可。”
“不是,”欧阳芾道,“是问你愿意么?我适才擅自便答应了,没有问过你。”
王安石默了下,道:“我何尝拘束过你,你若愿意,自去做便是。”
欧阳芾笑容扩开,张开双臂朝他扑去。马车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是甚么撞上车壁的声音,车夫回首,犹豫着是否关怀一句,却听车内娘子沾染笑意的话音:“我要做配得上介卿的人。”
随之响起男子沉然嗓音:“哪里配不上了。”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赐宴群臣过后,不久又似抱恙,赵宗实携妻子入宫探望,顺带领着长子过来拜见帝后。
高滔滔本为曹皇后的外甥女,其子便为曹皇后的外孙,她从小在宫里长大,与曹皇后素来亲近,这日在坤宁殿与姨母说了许多体己话,随后又遵从曹皇后的建议携子去探望两个刚满一岁的小公主。
到了董淑妃阁中,见一幅崭新屏风立在厅内,其上描绘山水,云烟笼罩,气格幽静清旷,便道:“娘子阁里这屏风似是新换的?观着倒挺别致。”
“郡君忘了,这是赏画钓鱼宴那日官家特让王安石夫人作的屏画,几日前刚送过来。”董淑妃道。
高滔滔哦了声:“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位夫人画艺的确精湛,早知我也让她作一幅了。”
“郡君当日也未提,提了没准便能向官家讨一幅来,”董淑妃打趣道,“如今再向这位夫人要画,恐得花钱了。”
“花钱?”高滔滔不解。
“娘子未曾听说么,这位夫人的画在汴京城一家画楼里售卖,要价可不低呢。”董淑妃道。
高滔滔若有所思笑了笑:“这我却不知晓。”
“你说她夫君做了这么高的官,她缺银子么?为何还要出售自己的画,行那商贾之事,不怕没了自己的清名。”
“她在我那儿也替几位姊妹作过画,却是未提报酬,想来是不缺银子的。”高滔滔含蓄笑道。
“也许是奉承郡君,谁知道呢。”董淑妃瞧着立侍在旁,默然观画的赵仲针,欣然道,“几年未见,郡君家的大郎也长大了,出落得这般俊俏。”
闻她提到自己,赵仲针朝她俯首揖了揖,喊了声“董娘子”。
“大朗怎一直盯着这屏风看,莫不是也喜欢这屏上的画?”董淑妃笑道。
赵仲针诚实道:“此幅山水飘逸灵秀,触笔可见风骨,我观着十分好看。”
“可惜了,这屏画是画给小公主的。”高滔滔揶揄道,赵仲针有些赧然,却未多作解释,只道:“那位作画的夫人也许仅觉有趣,才将画贩于市井,并非为了赚取钱财。”
高滔滔道:“你怎知晓?”
赵仲针:“......我猜的。”
高滔滔笑了:“毋论她是为了甚么,也非我们应当关心的,你喜欢这画,往后有机会请画院师傅作幅相似的挂回家中,如何?”
赵仲针道了声“好”,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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