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日街巷开始张灯,作灯山、灯球、灯牌楼及烟花火树,至上元夜,华灯盈丽屋,丝竹满椒房。
欧阳芾携了王安石出门观灯,因王雱太小,未带出门,街道于酉时末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已簇满了人,御街两廊下更是摩肩接踵,密不透风,欧阳芾在夜市里先点了两碗乳糖圆子,与王安石对坐用食。
这乳糖圆子乃汤圆的前身,只做法上较汤圆更考究,用桂花糖蜜渍为汤汁,甘甜可口,男女老少皆爱食之。
欧阳芾吃到最后吃不完了,便笑嘻嘻地将自己碗里的圆子喂给王安石吃,王安石接了,却道:“吃不了便不该点那么多。”
“不是有你嘛。”
“我若不在呢?”
“你不在,就只好浪费了。”
王安石睨了眼她,无多少斥责意味道:“厚颜。”
“介甫老师,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说我的。”欧阳芾道。
“我以前如何说你?”
“你以前......”欧阳芾想了想,顷刻一笑,“以前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圆子给你吃,你无机会说我。”
王安石听了,心中柔和下来,又闻她道:“适才店家说九个圆子意为‘长长久久’,不然我也不会点这么多,现下想来他定是为了卖圆子而诓我,早知不上他的当了。”
王安石将她碗里最后一个圆子吃下去,看见她笑了:“所以还是要长长久久对么?”
“嗯。”
街坊士庶俱相携出门观灯,其中以仕女为多,大相国寺门口挨出拥入,万盏花灯,耀如白昼。
国朝制灯工艺已趋精湛,苏州灯花以五色琉璃制作的为上品,灯上绘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福州灯花或用白玉制成,耀眼夺目,如清冰玉壶,其间灯品又以无骨灯、珠子灯、羊皮灯、绢灯等最为著名。大相国寺的绢灯皆提了谜面于上,要游人来猜各种谜底。
“‘严寒时节郁葱葱’,”欧阳芾念着,“这是甚么?”
“冬青。”王安石思了下,道。
“官人猜对了,”贩灯的老板竖起拇指,“猜中一题可得梅花一枝,官人可携娘子去里面领。若连猜中五题,便可得画扇一柄,猜中十题,头顶这些花灯,官人即可任选一盏带走。”
他指着屋顶张挂的各色花灯,口吻殷勤,欧阳芾与王安石互视一眼,皆忆起了曾经出谜揽客之事,不由俱浮现笑意。
“猜么?”王安石问。
“猜,我要看看介卿出的题难,还是这里师傅出的题难。”欧阳芾兴致勃勃拉他进去。
结果王安石不提醒,欧阳芾半天只猜出来两道,她正愁眉不展时,忽地闻见背后女子声音
“这个是甚么?‘人间四月芳菲尽’......中草药名,哪有这样的中草药名?你知道就快说呀夫君,别卖关子了。”
似是某家娘子在催促自己夫君揭开谜底,随后便听闻一道熟悉嗓音
“害呀,娘子莫再扯我袖子了,袖子都要扯坏了,这谜题得自己猜出来才有意义,我全跟你说了,还有何趣味可言。”
“你就是仗着自己聪明,不愿意告诉我,看我猜不出来的样子你就高兴。”
男人还欲再辩,倏地闻见背后唤声:“吉甫?”
吕惠卿回头,望见王安石、欧阳芾两人,方才出声的正是欧阳芾。
“介甫先生,夫人。”吕惠卿忙作揖道。
“巧了,你也来逛花灯?”欧阳芾寒暄。
吕惠卿道:“是啊,难得上元佳节,陪内子四处看看。”言罢将妻子周氏与二人介绍。
“闲时多伴家人,为好习惯。”听出王安石赞许的语气,吕惠卿连连称是。周氏轻哼了声,道:“他才不甘心陪我呢,适才还嫌我笨。”
“咳,我哪敢嫌娘子笨,我若真嫌弃娘子愚笨,那愚笨的该是我了。”吕惠卿道。
周氏啐笑:“就你能说。”她见王安石也在同自己娘子观灯,提议道:“我们方才准备去桑家瓦子观表演,先生与娘子有兴趣么?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欧阳芾直觉喜欢她热情爽朗的性子,也不推辞,便答应了。
几人入了瓦肆,各棚已是喧嚣不断,杂剧说唱、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周氏指着人最多的某处地方道:“你们看,那里是不是在表演相扑?”
擂台上正站着两名身穿无领短袖的女飐,肩宽体阔,膀大腰粗,台下市井小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拍掌起哄,口中喊着什么“六娘”“四姐”,应是在给台上选手加油。
一眼望去,欧阳芾当即来了兴致:“我们过去看看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周氏附和。
周氏摇着吕惠卿的胳膊:“走嘛夫君,去看看,看看嘛。”
吕惠卿仍在含蓄矜持:“我对这个不感兴......”扭头望望王安石,后者已经被欧阳芾拉远了。
“......”这矜持算是没用了。吕惠卿只得被周氏拉着一并上前。
交钱寻了处前排位置坐定,吕惠卿向旁边王安石试探问着:“介甫先生也爱看这些?”
“看看无妨。”王安石答得简单,吕惠卿瞅瞅底下他被欧阳芾牵着的手,掬笑道:“是。”
扭回去坐着观戏,不消片刻便被台上表演吸引住了目光。要说女子相扑不愧为瓦肆里最吸睛的项目之一,单是两个女子赤膊互斗的场面便足以引人振奋,伴着敲锣打鼓的助威声和底下众人的吵嚷声,其中一名女飐威风取胜,振臂高呼。
“好!”“好!”
欢呼中周氏跟着鼓掌,吕惠卿也观得陶醉起来,转眼台上又换两名男子,这回穿着更少,袒胸露腹,仅下|身着条短裤,露出矫健肌肉。周氏忽生疑惑:“夫君,你说这相扑比赛是从何而来?人们怎想到如此表演法子?”
闻言,欧阳芾也将目光投来。吕惠卿视向王安石,谦虚道:“介甫先生应比我懂得更为详细。”
“你既知晓,你言便是。”王安石将机会抛还给他,吕惠卿哪会不明,当即解释起来
“娘子有所不知,这相扑起初来源于军营,目的却非为了表演,而是为锻炼将士的作战能力,我朝太|祖|皇帝早年便常于军营中举办相扑比赛,甚还制定了以相扑决高下升迁的法则,以相扑高手担任御前内等子,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家喜好,下面人自然逢迎,这相扑比赛的习惯自此便在军营中沿袭下来,坊间百姓不过照搬军中的比赛法子,加以娱人要素,博众一欢罢了。”
“吉甫懂得真不少。”欧阳芾夸道,吕惠卿忙言“哪里”。
“我夫君确实懂得多,问他甚么他都答得上,”周氏骄傲道,转头又向吕惠卿,“不过你懂这么多,平时是不是没少看这相扑比赛?”
“娘子,恳请你对我有点信任,这些俱是书里看来的,我平日哪有空往这瓦子里跑。”吕惠卿无奈。
“那你说,哪本书写了这相扑的由来?”周氏不依不饶。
欧阳芾闻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笑了出来,抬首,几处楼台奏管弦,万家灯火辚辚,皓月当空。
好一派太平人间景象。
过了没几日,听闻知谏院的司马光上书批评皇帝,起因是元宵节时皇帝御驾宣德门观赏百戏,中有女子相扑者,皇帝同后妃亦观之,且观后赐银绢作为嘉赏。
司马光言,宣德门乃国家之象魏,是垂宪度、布号令之所,使妇人裸戏于前,于礼法不合、于四方表率相悖,又要求皇帝从今往后宜召有司严加约禁,“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欧阳芾乍闻此事,讪讪不已,庆幸司马光不知元宵节时自己与王安石也在观女子相扑之列,遂决定把这件事咽进肚子,永不在司马光面前提起。
不久,王安石升任知制诰,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三月,皇帝邀两府、两制、三馆群臣于后苑开赏花钓鱼宴,欧阳修此时已擢为枢密副使,王安石作为两制官员,两人亦在列。
皇帝携群臣赏花钓鱼、赋诗唱和,皇后陪内外命妇于华景亭内观赏宗室子弟射箭,欧阳芾伴在皇后这侧,瞧不见众臣那方的景观,只闻皇后与高滔滔叙旧良久,又与众娘子对着几个射箭的年轻子弟一番品评。
她头回参加皇宫内宴,眼睛东瞄西瞅,新奇中带着几分无聊,被身旁司马光之妻张氏拍了下手:“瞧甚么呢?”
欧阳芾“哎呦”一声,缩脖收了目。
旋即有一内侍步入亭中,向皇后行了礼,送来几幅笔墨,原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任守忠奉皇帝之命将适才臣子奉旨作的几首赏花钓鱼诗拿来给皇后与众娘子品赏。
皇帝率先作的诗为“鱼跃文波时拨刺,莺留深树久徘徊”,故臣子和诗多压“徘徊”韵,欧阳修作“梦听钧天声杳默,日长化国景徘徊”,韩琦作“仙吹彻云终缥缈,恩鱼逢饵几徘徊”,司马光作“槛倚柔风丝缥渺,花翻丽日影徘徊”,而后依次不等。
皇后逐一视过后,又拿与众娘子看,妃嫔中有人道:“我瞧着还是欧阳修的诗作得最好。”其余娘子附和。
“这些臣子也真是,‘徘徊’来‘徘徊’去,为压官家的‘徘徊’二字称得上无病呻吟了。”高滔滔笑话道。
众娘子皆笑起来,皇后捧茶微笑,不置意见。
又有内侍将图画院画师们伴驾作的几张画送来,众人又是一番点评。
不知是谁提了句:“欧阳娘子精通画艺,不妨教她评一评。”欧阳芾陡然立直脊梁,发觉众人及皇后朝她望来。
“早闻王安石有位善画之妻,今日总算得见。”曹皇后向她和蔼微笑。
欧阳芾忙起身拜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妇不敢当。”
“你的画官家与吾皆看过,确较画院师傅有所区别,不知师从何人?”
“回皇后娘娘,臣妇师傅乃一不世出的民间画师,他不爱名声,故不允弟子多言其名。”
“你说的是郭熙罢?”曹皇后笑道。
欧阳芾惊目,表情不言自明。
“昔日艺学孟愈章将你的画推荐来,早言明了你的师傅姓甚名谁,郭熙画工精湛,于民间颇富声名,吾记得文彦博亦赞过他的画。”曹皇后徐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