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33章 年节番外(2 / 2)

王安石顿了顿,伸手:“我看看。”

欧阳芾摇头:“不好看,还是莫看了,往后画得好了再予你看。”

那只手便停在空中,不收回也不再进一步。欧阳芾与他僵持着,终见那只手落下。

“既如此,画一会儿便去歇息罢,莫累着。”王安石道,语里仍听不出喜怒。

“不累。”欧阳芾道。

王安石转身前,道:“有甚么事可与我说,喜欢甚么也可与我道来,我不会怪你。”

“好。”欧阳芾扬起笑容。

她还是不说。王安石将她看了一眼,心中愈发堵得不是滋味,转身走掉了。

第二日王宅来了位不速之客,便是这些日话题的中心,苏大才子苏子瞻先生。

欧阳芾懒得搭理他,于是全程不曾出来迎过客,苏轼也不提她这茬,只同王安石聊得“热烈”。仆役上了热腾腾的茶,王苏二人于院中石案旁各坐一端。

“没有点心吗?”苏轼往盘中视去,道,“王判官待客忒的简朴了。”

“也未请你。”王安石漠然道。

苏轼嬉笑:“王判官近日安好?”

王安石:“有事说事。”

苏轼:“苏某听闻令正在家习作苏某人的画,特来慰问一下,也许能为令正指点一二。”

王安石“铿”地将瓷盏叩在案上:“苏子瞻!”

欧阳芾呆坐于画稿前。

她想通了,即便用伪作换来紫毫笔,如此手段得到的礼物也不会使对方开心,她要赠予的对象,不是会接受这种礼物的人。

欧阳芾心痛地将画稿焚毁,只觉自己焚的不是画绢,而是五百四十两雪花花的银子。

正当欧阳芾准备放弃时,曾巩为她提了一条建议:“阿念不妨试着问问子厚,他前段时间从洛阳归来,这些日应正在酒肆里痛饮。”

欧阳芾果然在酒楼里寻着了章惇,起初她仅不抱希望地尝试,毕竟她与章惇交情不深,与章惇新娶的妻子张氏更谈不上交情,便只让酒博士转告一声,有位姓欧阳的娘子在楼外找他,谁料章惇便从屏风后出来了。

“子固同我说了,倒是未料你还亲自跑来一趟。”章惇闻她所言,无意外之色道。

“显得诚意重。”欧阳芾道。

“只是,我替你请他,于我有何好处?”章惇叉着手臂斜倚在墙,他身上闻得见酒气,应是喝了很多酒,却不见酡色,讲话思路无比清晰,“依你所言,拿着一幅子瞻的画便可换六十两一支的宣州诸葛笔,我何不自己去换?”

“你说得对,”欧阳芾道,“是我异想天开了,打扰,告辞。”

章惇叫住她:“等等。”

欧阳芾驻步。

“帮你也可,有个条件。”章惇道。

欧阳芾立马笑逐颜开:“我便说,这汴京城谁不知晓章子厚乃仗义豪洒之辈,章先生一出马,便无办不到的事......”

“好了,”章惇勾起一侧唇角,道,“这些话留着与你夫君说去,他吃你这一套,我可不吃你这套。”

欧阳芾乖乖收声。闭嘴算甚么,只要办得成事,叫爷爷也没问题。

只她没想到,章惇提出的条件竟是——

“狸奴?”

小小的身子蜷缩于草堆里,见着生人,口中发出细弱叫声,黑白间杂的毛色称不上干净,却可想象出洗净后的靓丽模样。

“前不久巷口捡来的,它娘亲当时冻毙于道旁,留它一只尚未冻死,不过也快了,我便将它抱了来,”章惇道,“我平日无暇照顾它,它留在我这儿也是死,不若你将它养了,过段时候待它大些,丢出去自生自灭便是。”

“为何不让你妻子养着?”欧阳芾问,女子应鲜少讨厌动物幼崽才是。

章惇道:“她靠近不了动物毛皮,这崽子搁不了家里。”

原来如此。欧阳芾笑道:“好,我来养便是,那你要替我请苏先生,并让他作幅画来。”

“一言为定。”

除夕夜,欧阳芾早早用罢晡食,心不在焉地看着天色,脚边名唤“墩墩”的狸奴懒懒打了个呵欠,便又蜷着身子睡下。

王安石翻着书,瞧了眼她,道:“有事?”

欧阳芾道:“嗯,我出去一趟,很快归来。”

王安石翻书的手停了须臾,随后继续翻过那页:“约了人?”

“不算是。”欧阳芾答。

王安石便不再问。

欧阳芾走后,狸奴似察觉身侧温暖消失,便从地上站起,慢悠悠挪了个位,晃至王安石足边,趴在他鞋履上继续休憩。

脚上多了份重量,王安石低首,将欧阳芾日前不知从何处带回的幼崽视了片刻,他从未抱过它,它却似将他当成熟人。

想了想,王安石垂下一只手,探在它颌边。狸奴蹭了蹭他的手,又拿幼齿咬了咬,发现是自己咬不动的东西,便放弃地摆了摆头,重新憩去。

申时甫过,汴京街头已人头攒动,彩楼欢门前更是摩肩接踵,宫里爆竹声响彻云霄,即便坐在正店里亦可远远闻见。

向晚,长庆楼中灯烛荧煌,歌儿舞女聚于主廊上,浓妆艳抹以待酒客,五层高的楼阁飞桥栏槛,珠帘绣额,登临远眺,大半个汴京之景尽收入眼。

二楼隔间内,苏轼举着酒樽道:“子厚怎想起请我喝酒?”

“许久不曾挑出时机与你对饮,趁着除夕夜,正好畅饮几杯。”章惇与他斟满一樽。

苏轼接了,笑道:“既是除夕,子厚也不在家陪伴娘子,倒来寻我,改日嫂嫂怨起,倒成我的不是了。”

他虽嘴上这么说,该喝的一杯未少。

数樽下腹,苏轼果然醉了,章惇唤他几声不答,便叫来一闲汉,给他锭银子,道:“取笔墨纸砚来,从速。”

欧阳芾赶至长庆楼时,章惇恰从楼里出来,在门口见了她,道句:“二楼左首第三间,自个去取便是。”言罢径自撩袍而出。

“多谢。”欧阳芾忙与他道谢,而后急匆匆上楼,生怕去得晚了人已醒来。

她实是多虑了,苏轼不但未醒,还趴在案上睡得正香,笔墨散在食案,劲竹如疾风骤雨倾泻纸间,狂放恣肆,又栩栩如生。

欧阳芾蹑手蹑脚至他身侧,欲将案上画稿抽起,发觉其中一角被他压在了臂下,只得轻轻去抬他手臂。

苏轼含混嘟哝一声,身子偏动,手便移了开,欧阳芾正暗喜着将画稿抽出,蓦地手腕被一把攥住。

坏了。

苏轼眼神迷离地望着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她,道:“阿弗......”

“......”欧阳芾大气不敢喘。

“阿弗,为何如此看我......”苏轼断断续续道,“为何不言语......”

欧阳芾使劲拽了拽自己手腕,喝了酒的人脑袋不甚清醒,力气却是真大,她几下挣不开,低道:“苏先生认错人了,我不是阿弗。”

“你......不是阿弗,那你......是谁?”

欧阳芾无暇与他掰扯,用另一只手去掰他手指,哪知苏轼越靠越近,朦胧醉眼里满是旖旎:“阿弗......”

欧阳芾警铃大作:“苏、苏先生,你真的认错人了,你已有结发之妻,莫拉着别人家娘子不放了!”

也不知是她用力一挣,还是苏轼突然放开了手,她一下挣脱钳制,踉跄着退后几步。

苏轼倒回案上,又酩酊昏睡过去。

欧阳芾不敢多待,携着画稿火急火燎地溜下楼。

月华照影,雪梅安静于夜下绽放,满地银白被一阵脚步踏碎。

屋内一星孤灯微晃,狸奴陡然直起身,喵呜叫了声,从王安石腿上跃至地面,下一刻,屋门自外推开,欧阳芾蹦进来。

她带着满身朔风而来,又将呼啸寒意关在门外。“我回来了!”欧阳芾笑至王安石跟前。

王安石往她风尘仆仆的面上视去,问:“去了何处?”

“去取给你的新年礼物,”欧阳芾坐他对面,笑嘻嘻放了个锦盒在他案上,“你看。”

王安石道:“是甚么?”

“打开便知道了。”

王安石将盒打开,里面躺着支新崭崭的紫毫,锋尖细密,工艺精致,侧刻“宣州诸葛”四字。

“喜不喜欢?”欧阳芾瞧他神情问。

王安石目中闪过一丝了然笑意,道:“喜欢。”

欧阳芾准备的腹稿未能用上,奇怪道:“你怎不问我花了多少银两?”

“一支宣州诸葛笔,少则数百两银,多则千两不止。”

“六十两,”欧阳芾得意道,“猜猜我是如何得到的。”

“你自有你的办法,我猜不出,也无需猜。”王安石笑道。

「王判官可知,二娘为何突然仿我的画?」苏轼玩味道,欲引王安石上钩,王安石却不应他。

于是他只好主动说了,遂见对方脸色由阴转晴,言至最后,倒比方才瞧着要和缓得多。

「......你说,我是应她还是不应她?」苏轼戏谑问。

王安石道:「有何要求,直说便是。」

苏轼道:「听闻王判官家中有幅颜真卿的真迹,我欲借来几日,不知判官可愿一借。」

王安石道:「此等小事,算不得甚么,你拿去便是。」

苏轼笑道:「那便多谢王判官了。」

似不满意他的回答,欧阳芾撇嘴,下一刻便听王安石唤道:“阿念。”

“嗯?”她下意识回应。

王安石自案后起身,将她拥揽入怀,道:“多谢,我很喜欢。”

欧阳芾笑了:“嗯,年节快乐。”她抬首,犹自想把剩下的腹稿吐出来:“其实这支笔是用苏——唔——”

余下的话被堵在口边,缠绕进唇舌,再也吐不出来。

“往后,莫再习他人画作。”

“......好......”

长庆楼内,灯烛盈盈耀目,一道身影踱步至苏轼身旁,替他抚去散落额前的青丝。

苏轼倏地捉住那只素手,目光缓缓睁开,朝面前人笑道:“阿弗......”

王弗软下声,轻道:“头疼不疼?归家罢。”

苏轼眼光迷蒙,似笼了层轻纱,他握着王弗的手,真正地向她靠去,露出烂漫笑容

“我的阿弗......”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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