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33章 年节番外(1 / 2)

“列位请看,此乃宣城诸葛氏所产紫毫笔,锋颖尖锐刚硬,毛杆粗壮直顺,下笔如麾百胜之师,横行纸墨,所向如意,作细书则宛转左右,无倒毫破其锋......”

宣墨阁里,店主谭九郎正倾其热情向顾客介绍着自己手中之笔:“当年白居易言,‘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指的便是这宣州紫毫。如今宣笔已成贡笔,千金难求,整个汴京城也找不到几家文房阁售卖此笔,唯独鄙店前日货进一批,便是诸位眼前所见。”

欧阳芾一列望去,根根紫毫竖躺于镶金嵌玉的暗红锦盒中,笔尖精密锋锐,如壁立千仞,峭拔有力,笔杆圆润修长,大巧不工,间刻“宣州诸葛”字样,即便在金玉漆盒的映衬下,所有人的目光也依旧被其中之笔所吸引,无人怀疑这一截短短毫笔的价值将是盒身数百倍不止。

“店家,莫卖关子了,直说多少钱来!”有人起哄道。

“咳,”谭九郎抖抖嗓子,不徐不疾道,“年关将近,鄙店文房四宝多折本优惠,往常此笔要卖上一千两一支,今日忍痛,只赚个大家个吉利,六百两便可带走一支。”

四下嘁声不绝,许多顾客闻了价直接摇头散去,谭九郎忙接着喊道:“诸位,鄙店还有其他文房四宝,价格亲民,量多从优,绝对实惠,诸位看看再走——”

柜面前此时只余寥寥数人仍在打量适才介绍的紫毫,而这几人样貌穿戴皆各有考究,想来非富即贵。

曾巩之妻晁文柔这日是与欧阳芾共同逛至此处,眼见着欧阳芾一直往那紫毫笔上望,问:“二娘可是对那毫笔心动?”

欧阳芾回首,笑道:“是有些心动。”

“我听子固提起过,这宣州兔毫惟以诸葛氏所产为最高,一支笔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即便如此,文人墨客亦趋之若鹜,千金以求。”晁文柔道。

她与曾巩皆非出自豪门大户,两人日常生活更是简朴惯了,如今见了这紫毫笔也只作开开眼界,全未想过购买。

“是,梅伯父此前曾得友人赠送一支,喜不自胜,他言诸葛笔譬如北苑茶,纵有佳者,尚且难得。”欧阳芾道,她虽也买不起这么贵的毛笔,但不妨碍她盯着看。

何况,她对此笔的关注也非为她自己。

柜面前,一位士人正同店主杀价,欧阳芾遂停下脚步,欲听他能杀到多少。

“这位客官,鄙店开的价格已是汴京城内最低的了,您往外走一圈,绝找不出第二家如此低廉又正宗的诸葛笔,”杨九郎擦擦脑门上的汗,拿出生意人惯常的笑面道,“这样吧,价是不能再低了,但也有别的法子让客官您可少些银两购得此笔。”

“哦?什么法子?”士子侧耳倾听,杨九郎嗓音却并不压低,指向墙壁间悬挂的一副字道:“客官可知这幅草书出自何人之手?”

“何人之手?”

“当朝大才子苏轼。”杨九郎含着得意之色,料非头次于他人面前炫耀,“鄙人无多爱好,只惯爱收藏本朝文人才子之墨宝,其中这苏大才子的墨宝乃我辗转几番得来,所费之资堪比宣州紫毫,只可惜,至今只得一字,而无一画,故,官人若能于何处寻来幅苏轼的画,这紫毫,我便以此价售予官人。”杨九郎竖起一根手指,其意,一百两。

士人一听,大失所望,嫌恶道:“我若能得来苏轼的字画,还换你这兔毫笔作甚。”言罢掉头笼袖而走。

杨九郎笑笑,也不多言,只将方才士人取出的毫笔重收入盒,他忽地抬首,笑面又开:“二位娘子是来看看这紫毫笔吗?”

“敢问店家,”欧阳芾情不自禁道,“适才你言,若能取得苏轼的画,便可以百两银购下此笔,是真的么?”

杨九郎笑道:“娘子听见了,不错,娘子若能得来苏轼亲笔,鄙店也以百两银售娘子一支。”

“此话当真?”欧阳芾问。

“二娘不会真想买?”晁文柔在旁诧异道。

“问问,问问罢了。”欧阳芾呵呵道。

“鄙店在汴京城开了二十年,从来言出必践,童叟无欺,娘子只要在年节前带着苏大才子的画过来,鄙店必遵守承诺。”杨九郎信誓旦旦。

凡文人,无人会拒绝一支上等的毫笔。如梅尧臣,如欧阳修,也如

“怎么了?”王安石抬目,对上欧阳芾的视线。

欧阳芾收神,忙道:“没甚么。”

王安石略略垂眸,观了眼自己案前的物品:一张宣纸,一台砚,一方镇纸,一座笔架,以及他手里的一支笔,其余的便都是书了。

“方才你一直在看甚么?”于是他问。

“没看甚么,我在想事情,”欧阳芾自然不可能说实话,“快过年了,我在思考该买些甚么。”

“从简便可,”王安石道,又想起甚么,“你若欲添新衣,自去买便是,无需与我知会。”是,反正他的俸禄都在她这里。欧阳芾道:“我决定年节携款逃跑,把你家偷光。”

王安石闻言笑了,将一管旧毫笔蘸了墨,道:“想偷便偷。”

好家伙。

结果欧阳芾不但不会偷,还思考着如何给他买年节礼物。

欧阳芾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苏轼的妻子王弗。

因她到底不好直接拜托苏轼,只能采取迂回策略,先借拜访王弗之故,与她详述了事情缘由。

“这......”王弗迟疑。

“好妹妹,你只帮我这一回,下回你需要我夫君甚么东西,我也替你拿来。”欧阳芾保证道。

王弗笑了,却是忽略她那没谱的后半句:“非我不帮你,只是写诗作画之事,素来需他兴之所至,他向不喜为了应酬别人而作甚么,更不喜别人求取,纵是我劝也无用。”

欧阳芾思索道:“那苏先生可有现成的画作放在家中?毋须多好,随意一幅即可。”

“他的东西许多可由我替他处置,惟独他的字画不在其列,若他知晓我将他的画转赠于商贾之手,怕是要与我置气的,”王弗笑道,“我看啊,姐姐亲自去向他说明缘由是最好的,夫君热情心善,只要姐姐好语道来,我猜夫君他会愿意的。”

欧阳芾十分肯定自己是好语道来的。

然苏轼听闻后,微微一笑:“我不愿意。”

“为何?”欧阳芾愣道。

“苏某向来为王判官所不喜,想来所作之画也当为他所不喜,那苏某以画换来的东西,想来王判官也不会喜欢。”苏轼懒洋洋笑道。

欧阳芾:“......也不是这样......”

苏轼:“况他过年节,何须苏某敬上,他此前言无需苏某阿谀奉承,苏某也只好自得清闲,如今苏某以画换他一支紫毫笔,不是更落了阿谀二字?”

欧阳芾:“咳,不是那个意思......”

“二娘有爱王判官之心,可惜,苏某无爱王判官之意,只好请二娘另择高明了。”

欧阳芾:“......”好吧,你行。

欧阳芾走后,王弗在苏轼身边坐下,问道:“夫君为何拒了二娘之请?以我对夫君的了解,夫君不似这样的人。”

“我在阿弗眼中似甚么样的人?”苏轼提起兴致,问她道。王弗不答,他便拉着她的手笑了:“二娘给王判官买年节礼物,阿弗怎不予我礼物?”

“你那些朋友送来的礼物还不够多,还需我送的?”王弗反问。

苏轼道:“自己娘子送的,与别人送的总归不一样。”

王弗道:“油嘴滑舌。”

欧阳芾第二个想到的人是苏辙。

苏辙性情沉稳,没他兄长那许多戏谑言辞,能帮便能帮,不能帮便也直言不能帮。于是欧阳芾率先打通了苏辙之妻史云这条路,请她帮忙问问,苏辙有无法子弄到他兄长的画作。

苏辙自公署归家,史云便向他道明了始末,苏辙听后难得笑道:“这倒是有趣。”

“未料兄公竟不答应,我也觉意外。”

“兄长只是作耍别人惯了,他答应也不奇怪,不答应也不奇怪,”苏辙笑道,“况我猜,兄长怕是觉二娘与王判官感情深厚,有些嫉妒王判官了。”

史云惊讶,而后道:“那到底能否获来兄公之作?”

“我这里无兄长的字画,但我知有一个办法,可让兄长心甘情愿作出画来。”

“喝酒?”

“是,”史云道,“夫君言,兄公向爱饮酒,可酒量却不大,三五樽便能令他烂醉不醒,醒来后头一件事便是吵要文房四宝,借着酒兴挥毫泼墨,顷刻辄就,作完也不再理会,随意赠人。”

欧阳芾闻言,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好,我试试!”

欧阳芾第三个想到的人是曾巩。

“酒钱我掏,只要子固哥哥邀来苏先生饮酒,苏先生定会答应的。”

曾巩被她一阵耳旁叽呱,好不容易清了清嗓,微笑道:“阿念的主意不错,只是子瞻贤弟了解我非好酒之人,我若贸然请他饮酒,恐引他怀疑,如此反误了阿念的事。”

“这......”这她倒未想过,“可否寻个理由?”

曾巩思道:“我邀他饮酒终不合适,阿念或可寻一同爱饮酒之人前去邀他,想来要稳妥些。”

同爱饮酒之人

问题是欧阳芾与苏轼那群狐朋狗友的交情还比不上她与苏轼的交情,苏轼本人尚拒了她,其他人她还怎有底气去求。

欧阳芾冥思苦想不得,某日又游荡至宣墨阁。店主杨九郎认出她来,招呼道:“娘子可是取来了苏才子的画?”

欧阳芾:“咳,那个,其实我画的画也不错,你看可否......通融通融......”

杨九郎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看她:“娘子莫不是在开玩笑,当今世上还有何人声名能与苏大才子相比,我与娘子直言了罢,要这苏轼的画本意便是欲挂店中,以此招揽顾客,娘子若无法取来苏轼的画,他人之作也无需取来代替。”

欧阳芾不吭声了。

见她失落,杨九郎略微不忍,又好言道:“这样吧,我再退一步,娘子若取来苏轼笔墨,鄙店便将一支紫毫笔以一成价格货与娘子。”

“一成?”

“不错,只需娘子付六十两银,便可得一支宣州诸葛紫毫笔。”

欧阳芾跟这支笔卯上了。

既取不来真迹,她不信连幅伪作也画不出来,欧阳芾决定自己动笔。

苏轼善画枯木墨竹,重神似而轻形似,她曾多次观过他的画,知晓他用笔用墨习惯,只她自身作画仍带有画师那种工笔之意,习不来他豪放不羁的文人派作画风格。

这需要练。

欧阳芾铺开纸笔,果真练了起来。

她一口气作成了三幅画,首先便去拿给王弗看:“好妹妹,你对苏先生的画最为了解,帮我看看其中哪幅最似他的作品?”

王弗惊叹于她说干就干的效率:“这......我观着都挺相似,只细微之处还有些许差别,常人见了恐已认不出,只是......姐姐确要如此做么?”

“是,”欧阳芾道,“店家目的旨在广开客源,若能帮他达成目的,便算不得欺骗。”

她又拿着画接连问了苏辙与曾巩,苏辙热心为她指了几处细节上的疏漏,告诉她兄长作画时的习惯,欧阳芾充分领会精神,继续研琢。

拿与曾巩看时,曾巩倒是吃了一惊,委婉道:“阿念,介甫虽平日缺些情味,但到底对你一片真心,子瞻贤弟已有结发之妻,你......”

欧阳芾满头黑线:“我模仿苏先生的画不是因为那些!”

然出乎意料的是,她模仿苏轼画作之事不知何故被传开了。

有好事者跑到苏轼耳边言,听闻王判官之妻也喜爱你苏才子的画,自己便是个画师,还去模仿你的作品。

汴京城内喜爱苏轼才华的闺中女子和妇人海了去,旁人自也不会多想什么,只作闲话乐子。

苏轼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遂笑笑道:“哪里哪里。”也不多解释。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同僚家眷在宴席间闲聊,便由妇人口中传至了士人耳中,同僚于是在王安石耳边打趣道:“虽介甫不喜苏子瞻的年少轻狂,然令正却是对其才华分外欣赏啊。”

王安石呷茶,道:“此话怎讲。”

“介甫难道不知?内子言,令正近日在模仿苏子瞻的画作......”

王安石当然不知,毕竟欧阳芾在家是偷着作的,不可能让王安石见着,否则也称不上年节惊喜了。

当日王安石归家,欧阳芾正于房中作画,闻见敲门声以为是婢女送茶水来,便道:“进来。”

门吱呀推开,她头也未抬:“搁在案上便好。”

无人答话,欧阳芾抬眸,瞬间从案前惊立起,笔杆啪得掉在地上。

王安石替她将笔捡起,见她慌忙将面前白绢掩盖住,那白绢上丛丛竹叶墨迹未干,便被她粗暴一盖,应是毁了。

“在作画?”王安石淡道。

“是啊,呵呵......”欧阳芾尴尬地笑,脑门虚汗。

“画的甚么?”

“没甚么,信手乱涂罢了。”欧阳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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