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一夜未眠的慈禧静静地坐在东暖阁黄缎绣龙锦墩上，她一边出神地想着事情，一边在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跳跃的烛花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闪烁着隐晦的光影，连成一片捉摸不定的神气。她右手旁的开子上摆放着几碟精美的糕点和一盏清茶。几个太监宫女垂手立在绣帘之外，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因为他们都知道局势十分紧急，皇上年幼，这一切军国大事实际上都压在了皇太后的肩头上。面对着未可卜知的事态，太后心情很坏，所以大家都是面带愁容，心中恐慌。更有几个巡夜的太监和宫女都停止了走动，来到东暖阁外边，屏息等候，生怕脚步声惹起主子心烦。

前半夜到坤宁宫中进行的“夕祭”结果令慈禧稍稍放下了心。只是那“福肉”寡然无味，吃的胸中不适。慈禧长叹了一声，觉得喉中有些焦渴，于是颓然抬起手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打算使自己的心思冷静一下。由于这半年来国运日坏，慈禧已不复先前气势，当年协同奕析一起对付把持重权的肃顺等顾命大臣时的意气风发日减，而迷信鬼神的思想与日俱增，尤其是最近南方九省连带西北诸地尽失，令她更加惶恐。于是去坤宁宫神主前默**祷告的次数也增多了。愈是国事挫折，愈是悲观绝望，愈是愤懑愁苦，她愈是想到坤宁宫，跪在满洲列祖的神主前祷告一番。如今连奕析也被长毛掳去了，她还能依靠着谁呢？她是一个性格颇为坚强的人，到坤宁宫去不全是求祖宗保佑，如古语所说的“乞灵于枯骨”。她有无限苦恼和说不尽的伤心话，既不能对朝臣明言，也不能对小皇上吐露。而只能对列位开国祖先的神灵申诉。她在祷告时虽然遵从祭礼不得说话，但是她满心的酸楚就是她发自心灵深处的倾诉。这半年来。自从僧格林沁数万精骑在数月之间被长毛以诡计歼灭在畹省之地，长毛迅速吞并南方九省，一向被倚重为国之长城地汉臣三大帅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分崩离析，好几万神机营、绿营兵勇在辛庄寨一战即溃，而洋毛子又背信撤军，慈禧就明白亡国局势已成，表面上故作镇静，而心中十分害怕。今日长毛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北京合围。她知道城破只在旦夕，更加陷入绝望。她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样一种缘故。使得长毛能够一改颓势，半年时间内就呈星火燎原之局？

她忽然想到了无用地大小朝臣，不禁满腔愤恨。在往日，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时面陈各种国事之外。还要上疏言事。可今日京师被围，国家亡在旦夕，满朝文武为何没有一个人入宫觐见，献上退敌良策？难道只有神机营的这些武将所提出的死守孤城一途么？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困守孤城乃是死路！这长毛重兵围住京师，自然是猛攻不止。没有了洋毛子们的援助。没有勤王之师，北京城随时都有城破的可能。想道这里她忽然又想到这次洋毛子天津卫谈判的事，更觉恼恨。当朝廷得知长毛进入房山的时候。就有人建议圣驾北走辽东，以期保存宗庙社稷。后图东山再起。盛京将军都兴阿也来了密奏，力主圣驾“冬猎”于太祖龙兴之地，以固国家根本。自己当时也已经在考虑，可是奕析偏偏要倚重洋毛子！说什么友邦定然不会坐视大清覆亡，定然会仗义出手相助，不仅激烈阻挠圣驾北走，说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丢掉，更不可任由长毛猖獗，责备放弃中原土地为非计。朝中为应否北上辽东祖地的事争论不休，白白地耽搁了时间。这翻过来，洋毛子们又临阵退缩，置大清于万劫不复之境地，背信弃义地撤出防务北京地阵地，竟然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这样就必然误了“军机”！而且这些军机大臣也都是吃闲饭的！竟然不侦知长毛动向，实在是万死不能赎其罪之万一！她痛恨朝廷上都是庸庸碌碌之臣，竟没有一个有识有胆、肯为国家担当是非的人！……想到这里，她怒不可遏，将端在手中地一只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骂了一句：“洋毛子背信弃义，朝臣不知为国，误我大清，个个该死！”

养心殿掌事太监安德海正在殿前，闻声大惊，赶快进来，跪倒地上，不敢询问，只是等候吩咐。守在东暖阁之外的太监宫女们也跟着进来，跪成一片。众人都是一副战战惊惊的模样，他们知道主子一发火，这事情就不得了了！主子一跺脚，只怕这整个紫禁城中都要为之心惊胆战！

很奇怪的是，这次慈禧并没有怒气勃发。她知道，如今这个形势之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到整个北京城中地军民士气。她强自压抑了半晌，方才说道：“小安子，现在什么时候了！”

安德海听主子垂问，赶紧应声道：“回禀太后西佛爷问话，现在已经是五更时分，天就要亮了！佛爷连日为国事操劳，今日还要应付不测大事，请赶快回暖阁休息吧！”

慈禧听到天已五更，心道这又是一天过去了。只是这大清在强敌围城、外无勤王之军的情况下，还能看到多少个日出？她心底不禁又黯然起来了。想着安德海的话很有道理，便从绣墩上起来，走进暖阁休息。安德海一见主子起身去休息，立时大喜。连声嘱咐手下司膳小太监赶紧给太后准备温心的早膳。慈禧进了寝殿，随即有两个宫女进来，一个用银托盘捧来一杯温茶，跪在她的面前，另外跪着一个宫女，用银托盘捧着一个官窑粉彩仕女漱盂。慈禧用温茶漱了口，吐进漱盂，然后向凤榻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

司膳小太监很快引了手捧早膳地宫女匆匆赶来。慈禧朝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都是在围城以前送来的。向着这些未曾批阅地一堆军情文书上投了一眼，轻轻摇头。又一次想着数年来自已垂帘听政，内忧外患连年不断。直至今年方有剿平长毛之望，却不料形势突变，竟而国运衰竭以至眼下有亡国之兆，不禁一阵心酸。

司膳小太监看看主子忽而愤恨、忽而悲戚的神色，赶紧轻轻挥了挥手，要手捧早膳地宫女们赶紧将早膳送了上来。小太监跪道：“太后，请用早膳！”

慈禧正在想着今日长毛可能大举攻城，如果城破。那后果可就不令人堪忧了。所以这司膳的小太监跪在跟前请用早膳地话他根本没有听到，甚至没注意有这么多的奴才跪在自己地面前。司膳小太监伏在地上等了一会，没听见太后回话。不禁偷偷抬起头，向慈禧看过去。一看到太后面上的神情，他心中明白，暗暗叹息了一声道：“太后西佛爷！奴才等恭请佛爷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