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已经带了两人来,都在外面候旨。”徐继畬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瓦格纳高大的身影在定煊引导下步入玉澜堂,四面墙壁上悬挂着的字画和八宝格里摆着的雕刻、瓷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注视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下山老虎,赞叹道:“真是奇迹!”
奕訢打量着他那一丛堪称德意志人标志的大胡子,宽阔而寸草不生的脑门,不禁露出一丝微笑。瓦格纳敏锐地捕捉到了奕訢表情的变化,并且把这当作某种善意的表示了。他弯腰行了个鞠躬礼,操着德意志民族特有的大嗓门道:“尊贵的大清皇帝陛下,我,冯许斯乐瓦格纳男爵,谨代表我和我的朋友俾斯麦,给您带来德意志人的问候!”
“请坐。”奕訢毫不闪躲地直视着他的目光,“瓦格纳先生,朕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我呢?”
“好奇。尊敬的皇帝陛下,是强烈的好奇驱使着我,烧灼着我,让我连一刻钟都无法等待下去。我如此冒昧地求见,因为我知道如果今晚我不能解决掉自己的好奇心,在明天清早之前,我就会被它给解决掉了。”
“哈哈哈!”奕訢放声笑了起来:“那么现在你见到朕了,朕是否令你的好奇心失望了呢?”
瓦格纳偏着头思索了一阵,晃晃那颗硕大的脑袋,用一种疑惑的口气答道:“不,实际上……皇帝陛下,在我与郭嵩焘阁下的交往中,我发现他是一位思维异常活跃和开放的学者,若不是他亲口证实了这一点,我几乎都要以他为论据来反驳那些指责中国人自我封闭的谬论了。在见到您之前,我毫无根据地臆测,您是一位与郭气质相近的君主,但现在我感觉自己好像猜错了。”
“是吗?那倒要请你说说看,你错在哪里?”奕訢渐渐被他的话题引起了兴趣。
“唔……”瓦格纳耸耸肩,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似乎在思索奕訢这个问题的答案。徐继畬紧张得手心出汗,生怕他说出一句半句逆了龙鳞的话来惹奕訢发怒,两名翻译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瓦格纳。
“是这样,”瓦格纳忽然拍了一下巴掌,“您的身上比郭多了一些东西……一些更加不容于当今中国的东西。”翻译面面相觑,愣了一阵,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转述,只得逐字逐句地照着译了出来。奕訢听罢,眉头渐渐皱成一团,疑惑地看着瓦格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继畬一下站了起来,却又在奕訢的示意下不安地坐了回去。只听他问道:“瓦格纳先生,你认为自己很了解当今的中国吗?”
“我想郭嵩焘大概对你说过很多我国国内的事情吧。”奕訢慢慢地发问道。
“是的。”瓦格纳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这一点。“郭曾经对我说,在皇帝陛下执掌政权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做官的意义何在。在效力于皇帝陛下之后,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所以现在他很快乐。”说着,耸耸肩膀:“就像我情愿效力于俾斯麦阁下一样。他是领先于全德意志,领导着整个德意志民族的前驱!”
“多谢谬赞。”奕訢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冷掉的茶,“可是朕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对朕、中国的理解实在太欠缺了。朕并不认为自己超越了整个时代,也不想把自己当成我国的前驱。事实上有许多人站在朕的身边,与朕一同为这个国家战斗,你所熟识的郭嵩焘是一个,现在坐在你对面的徐尚书也是一个。没有他们的话,朕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罢了。”
他望了一眼瓦格纳因为惊讶而变得更加闪闪发亮的额头,笑着继续说下去:“朕听说你将会在中国停留超过一年的时间。这很好,因为朕了解德意志民族的愿望,就如同你对朕的好奇一样的强烈。朕希望你以后可以经常来聊天——朕甚至可以在皇宫里为你准备一个住所。你愿意接受朕的这个邀请吗?”
瓦格纳听完翻译的转述,有些受宠若惊地表达了他的感谢之情。徐继畬虽然觉得皇上贸然留一个外国人住在宫里有点不妥,但是转念一想,康熙乾隆时候都有洋人在宫里当内差,皇上非要这么办,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而且现在朝廷的外交方针是要结好普鲁士,这位非官方的使者无疑是会影响到俾斯麦的立场的。不过至于为什么皇上执著地认为俾斯麦的态度举足轻重,那徐继畬就怎么也搞不明白了。
各国来宾还没有离开圆明园,就又参加了另外一场由皇帝本人出面主持的小型宴会。在宴会上,他们见到了普鲁士的民间使者瓦格纳男爵,同时也听到了一个重大但却并不令人惊讶的消息:从明年起,大清将在英国和柏林两个地方分别派驻公使,柏林公使仍由郭嵩焘担任,驻英国公使的人选却并没公布,也没有说明驻地将会是哪座城市。与会的英国人显得有些高兴,法国人脸色灰暗,美国人却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中国政府的这个决定,毫无疑问地暗示着在它的外交政策中,英国与普鲁士都被摆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美国因为接收了中国的留学生和向中国输出铁路技师,也将逐渐得到重视,而法国,则很明显成了欧洲大陆上惟一没得到糖块的孩子。宴会还没结束,法国人看英国人的眼神之中已经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敌意。
按照以往历代皇帝的习惯,他们的夏天都是要在圆明园里避暑的。但奕訢却不想离开京城太久,所以不等洋人全部离开圆明园,他就下令启程回京,把善后工作扔给了外交部的人去打点。
回到京里不久,瓦格纳便通过郭嵩焘提出要到中国各地去游历一番,增广见闻。奕訢想了想,认为不是什么坏事,便发了一道圣旨,命令各处地方官沿途保护,还叫定煊调了一队武卫营士兵给他充当警卫。
这边瓦格纳顶着火一般的大日头离开了京师,那边从驻在天津的直隶总督文祥那里传来一个坏消息:对于中国方面提出的那个条件,阿礼国表示很感兴趣,但他同时也声称国会做出的决定是无法更改的,下一任公使只可能是额尔金勋爵,不会是别人。所以,他只好遗憾地对中国皇帝说“不”了。奕訢命令徐继畬以私人身份再次写了一封信去,信中除了对阿礼国失去这个机会表示可惜之外,还婉转地暗示,如果真的是由额尔金出任公使,很可能会影响到中国在英美之间所持的立场,因为相对于额尔金这头自大的狮子而言,反倒是伯驾那条愚蠢的狼比较容易接近。虽然满身铜臭气味的阿礼国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至少他是能够用经济上的权益,比如开埠通商,减税,开矿之类优厚的条件收买的。而额尔金呢,他所信奉的信念是,要征服对手,就必须从武力上和心理上把他彻底地击垮。正是因为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中,他才会发布那一条火烧圆明园的命令。为了让中英关系继续缓和下去,奕訢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用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个军人出身、手腕强硬的额尔金代表英国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