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訢考虑了整整一天,终于忍痛否决了徐寿这个看起来能够更快地培养应用人才,很富有吸引力的提议。据杨庆城平日的观察,现在制造局里就存在着工匠单凭经验、不顾标准胡乱生产的情形,现在是只有一个开平制造局,以后如果在山西、关外、江南也都开办,零件标准化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自己正准备把这个问题整理一下提出来让徐寿改进,又怎么会再去助长学徒式的培养方法呢?
不过理学堂的学生文化水平普遍较低是事实,也得想个应对的办法。奕訢觉得他那个预备学堂的提议很是不错,虽然较费时间,基础却可以打得更扎实。毕竟他所想看到的并非千百个熟练的打铁匠,而是第一批中国人自己的制造技师。徐寿的建议也提了他一个醒,既然要开预科,索性大家都读一下,顺便把受课的地点一并放在京师,更加方便对他们灌输“恭亲王主义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的思想。
于是预科学制定为六个月,理学院学生须先在京师受六个月的预科教育,之后才搬迁往开平续读本院课程。因为课程设置本来就是实习与讲授并重,所以最后的半年实习期可以取消,六个月预科,六个月普通科,六个月专门科,仍是两年毕业。
脱胎自同文馆的京师大学堂,第二次招生显得分外红火。虽然正途出身之人仍然不屑于讲究这些夷人的学问,不过像捐纳的监生,以及一些下级书吏,还有那些穷候补,就很乐意进学堂来镀镀金,借此谋个好些的差事。入文理学院都要接受考试,理学院是分级考试,文学院却是淘汰考试。
其实奕訢坚持要考试的目的并不仅在于剔除那些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奔着大学堂那食宿全包外加膏火津贴的好处而来的揩油者,更重要的是通过试题刺探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因此这次考试的卷子,都是徐继畬与他的同僚们先看过一遍,挑出去实在狗屁不通的,剩下来的再给他亲自过目。
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看完了文理二院合计一千一百份卷子其中理学院的倒占了七八成,只觉得头昏脑胀,这些人真是千奇百怪,写什么的都有,有些卷子肉麻当有趣,着实让人哭笑不得。不过内中有几个朝廷特旨参考的,像直隶南皮举人张之洞,以及郭嵩焘的长子郭刚基,笔下都还甚好。
张之洞是咸丰二年顺天乡试中的头筹,虽然今年才二十岁,可是文名早已经著于乡里。奕訢早打算见见他,只是一直未得其便,这一次叫他参考只是个藉口而已。至于郭刚基就值得大书特书一笔了,这孩子刚满十岁,本不符合大学堂招生的年龄下限,可是郭家夫人陈氏再三相托,奕訢念及郭嵩焘漂流在外,自己照顾他的幼子亦属应当,当下便答应了下来,而且还打算特旨准他免考入学。
谁知道小刚基听了之后却一口拒绝,定要与那些大了自己两三倍的叔叔伯伯们一同执笔作文,不愿因父荫享受格外优待。奕訢又奇又喜,这孩子居然生就与他父亲一般的亢直性格,难道是家学渊源吗?既然如此,也就不去拒绝他,让他以一个寻常考生的身份入了场。没想到一场策论试下来,小刚基的卷面竟然有模有样,说得头头是道。
这一次给文学院出的考题,是“二年肄业之后,当如何做官”,刚基的文章,通篇总其要旨,只有六个字:不趋势,只趋理。做官能不趋炎附势,才会真正替百姓作主;做官能唯公理是用,才会不谋私利,不害吏政。奕訢拿着试卷,看着他尚有些稚嫩的字迹,忍不住冷笑一声:一个十龄童子尚且懂得的道理,就有些官老爷懵然不知,又或者是装疯扮傻,岂不可笑可恨?
他与郭嵩焘虽然过从甚密,可是却没怎么见过他的家眷,一时兴起,索性叫人写帖子去请郭刚基过府便饭,想亲眼见识一下这聪明孩子。
刚过晌午,郭刚基便由郭家一个老仆陪伴,在门外求见了。奕訢存心与他耍笑,叫一个年貌相近的护卫与自己换了衣服,一同出去见他。那护卫先是死活不敢,后来奕訢瞪了眼睛,他才畏首畏尾地照吩咐做了。
郭刚基见了两人,眼睛转来转去,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伫立不跪。奕訢穿着护卫服色,在那护卫背后佯怒道:“大胆童子,还不快跪下参见王爷!”郭刚基非但不怕,反倒笑了起来:“他又不是王爷,穿着王爷的衣服,僭越之罪非小,小子再去跪拜他,岂不是与他同罪了?”
奕訢颇感兴趣地问道:“哦?你如何知道他是假冒的?”刚基指着那人道:“凡作伪者,眼神必定游移,小子观其虽然衣服华美,可是神情拘束,毫无王佐之气,自然是假的。况且古有曹操捉刀试使臣,为何今日就不能有王爷易服笑刚基呢?”奕訢哈哈大笑,对那护卫道:“你装得不像,露馅了!”俯身抱起刚基,笑道:“你不怕本王生气么?”
刚基摇了摇头,道:“父亲大人常在家中说王爷是志存高远,不拘小节之人,怎么会跟刚基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哦?郭嵩焘在家里提起过我?他说我什么了?”刚基给奕訢抱着,居高临下地认真看了看他,答道:“父亲说,王爷与父亲大人一样,百年之后,唯求一清白身而已矣。”奕訢一愣,慢慢把他放下地来,轻轻叹了口气。刚基仰头看着这位年青的亲王,一时间不明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父亲说过的话语他有很多尚不能理解,不过看王爷的神情,这句话怕是说对了。
奕訢摇摇头,笑道:“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你卷子里写的‘不趋势,只趋理’,也是你父亲大人教的么?”刚基摇头道:“童子年幼,未能多蒙庭训,这是父亲大人与母亲相谈,童子在一旁听到的。”奕訢摸摸他的脑袋,道:“不错,不错,好记心。可你明白为人做官,要毫不理会势,一味依理行事那有多么难吗?”刚基瞪大了眼睛,在他的小心灵中还没有任何官场的概念,还没有被这个大染缸中的污泥浊水污染,他只是天真地以为有理走遍天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