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六大传

一百二十六回 井路通泉路(2 / 2)

德卿听说王爷出了事,连忙赶来,一眼见到奕訢仰面躺在榻上,面色惨白,两眼大而无神地瞪着帐顶,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府里的大夫正给他按脉,按了一阵,睁开眼来道:“王爷是痰迷心窍,小人开一副疏导降火的方子,王爷吃个两三次就会好了。”德卿点点头,叫易得伍快跟大夫去抓药,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握住他冰冷的大手,忍不住问道:“王爷是怎么出的事?”

众护卫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能答得上来。韩猛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是许庚身对自己说王爷有问题的,连忙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德卿有些犹豫,她身为内眷,会见大臣原本是极无礼的举动,可是为了王爷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当下对韩猛道:“许大人可曾说过还要回来?”韩猛摇了摇头,说是当时情形紧急,没来得及问。德卿便叫他立刻去请许庚身过来,跟着叫护卫们全都下去歇息,自己拧了条热手巾,慢慢替奕訢擦着脸。

她做这些的时候,奕訢一直醒着,可是却始终不曾说话。德卿的心里越来越害怕,王爷这是怎么了?难道给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正在忧急欲死之际,忽然手腕一紧,却是奕訢反手捏住了她脉门,跟着只听他沉声喝道:“我该死,你知道吗?”

德卿心中一紧,暗想王爷莫要真的想不开才好,忙轻轻拍着他胸口给他顺气。许久不听见他再说话,定睛看时,却是睡了过去。王宝儿把药煎好送了上来,德卿叫她放下,自己捏起勺子,一口口地灌给奕訢喝了,抹干他口角流出的汁水,这才叹了口气,拿着帕子擦起了眼泪。

王宝儿在旁劝慰道:“福晋,王爷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安然没事的。”德卿看了熟睡的奕訢一眼,叹息道:“宝儿啊,我现在是越来越不明白王爷在想什么了。他有什么不痛快,从来都不肯跟我说,只是一个人心里闷着。他是干军国大事的人,信不过我一介妇道,我不怪他。可是心里头的事情积得太多了,哪有不闷出病来的道理?”说着又重重叹了几口气。王宝儿也不知如何劝解,只得搀着她走了出去。

许庚身出得王府,不知道该找谁去商量这件事情。王爷的模样看起来倒有点像失心疯,若真如此,知道的人自然是愈少愈好的。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就是胡林翼,这时候日未过午,料想胡大人仍在军机处办公,当下匆匆赶进宫去,把胡林翼拉将出来,两人站在墙角咬了一阵耳朵。

胡林翼乍一听,也是有点惊疑,王爷最近一直心绪不定,这他是知道的,但今天又没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失神的事情发生,何以却会出事呢?细细盘问了许庚身两人谈话的经过,不得不断定,开平的塌矿事故就是刺激王爷的诱因了。至于王爷到底为何要对这起意外如此紧张,他就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刚问道:“王爷现在如何?”忽然一个侍卫找了过来,远远地叫了声许大人。两人见有闲人来,连忙打住话头,许庚身招手叫那侍卫过来,问道:“什么事?”那侍卫打了个千,道:“恭亲王府上的韩猛在宫门口叫人传话,说王爷传许大人过去。”许庚身与胡林翼对望一眼,道:“如此章京先行告退,有什么变故,当令人飞报大人知道。”胡林翼点了点头,说声“拜托”,旋即自回军机处办事去了。

许庚身匆匆回到王府,原以为是王爷传见,没想到侍卫引着他进得偏厅,却是德福晋坐在屏风后面,唤了一声“许大人”。许庚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要退出去,德卿却把他给叫住了:“许大人,我一介女流,冒昧请你来见,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请许大人多多见谅!王爷出了点意外,许大人料来已经知道,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帮他过了这一关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许庚身走的余地了。德卿把他去后王爷发生的事情扼要说了几句,问道:“王爷究竟是跟你谈了些什么,弄成这个样子?”许庚身万分疑惑地道:“只是说了开平塌矿,死了二三十个人的事情,章京也实在搞不明白,王爷为何独独如此在意?”

德卿沉默了一阵,道:“不管怎么说,今日的事绝不能告诉别人知道。”许庚身心里一跳,暗想胡林翼已经知道了,那怎么办?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出来,道:“章京该死,方才章京慌张失措,去找胡林翼胡大人商量办法来着。”德卿叹口气,叫侍卫去宫门口等着胡林翼,他一散值,立刻就请过来。跟着对许庚身道:“胡大人也是自己人,料想不妨事。只是万万不可再透露给旁人了!”许庚身信誓旦旦地拍了胸脯,却又想起一事来,踌躇着问道:“可是每天的折子要怎么办?”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如果辅政王批折骤然中断的话,一定会被外人猜测出是发生了什么怪事。除非找个藉口告病,可是这么一来公务又必定滞碍,许庚身会这么问,也是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份担子。

正没措置处间,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道:“照往常办理。”许庚身愕然回头瞧去,却是恭亲王披着一件一口钟,负手立在门口。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可是眼神已经清澈见底,精神了许多。德卿在屏风后“啊”地一声,也忘记了许庚身还在,不由自主地转了出来,迎上去一把抱住奕訢,泣道:“王爷,王爷,吓死妾了!”奕訢略有些尴尬,拍着她的背道:“好了,许大人在看笑话了。”德卿这才醒悟,连忙躲回后进去了。

许庚身忙扶着奕訢坐下,只听他道:“本王没什么大事,已经好了。开平那件事情,叫徐继畬从优抚恤苦主即可。他请什么罪,也不必问了。只是限他十日之内重订一个矿下保全条例,拿来给本王过目。”许庚身一一答应,忍不住十分好奇:王爷前后判若两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奕訢也不多说,把他送了出去,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我们需要煤,哪怕是染血的煤。我这么办,你会怪我吗?”

过了几天,趁着代皇帝往西山去进香的机会,奕訢找到了那位挂单在普觉寺的闻法禅师。闻法对于王爷的来访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好像他早已料到两个人还会再见面的一般。他拿出又苦又涩的粗茶来招待客人,奕訢喝了一口,忍不住皱眉吐了出来,却听闻法道:“王爷何以吐之不饮呢?”奕訢瞧他一眼,直言答道:“太苦。”

闻法微笑道:“王爷可知道人生有八苦,曰生苦,曰老苦,曰病苦,曰死苦,曰爱别离苦,曰怨憎会苦,曰求不得苦,曰五阴炽盛苦。世人如此多苦,而恋恋求生不已,岂不是太蠢了么?”奕訢闷哼一声,道:“活着再苦,终究还是活着,人死以后还有什么?”

闻法稽首道:“阿弥陀佛!人死以后,还有来世。今生一饮一啄,莫非前世所定,今生行善积恶,也无不报应在来世。”奕訢冷冷一笑,道:“那么法师你瞧,本王是行善了呢,还是积恶了?本王来世要入人道,还是去做虫豸畜生?”闻法两手合十,垂首道:“阿弥陀佛,行善有小行善,亦有大行善。”

奕訢追问道:“何者谓小行善,何者谓大行善?”闻法目光炯然,答道:“时时处处存慈悲心肠,行路怜惜蝼蚁命,饮水先念往生咒,斋僧礼佛,捐助香火,修造金身,是小行善也。”

“那么何谓大行善?”

“以一身而任天下,前不惧荆棘,后不畏攻诋,开山劈石,一往无前,创百世基业,惠亿万庶民者,大行善也!”

奕訢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手按住了腰间白虹刀,盯着他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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