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六大传

一百二十三回 新年故事(2 / 2)

就在这一群愤青和愤老们聚在一起诋毁恭王新政的时候,远赴重洋之外的郭嵩焘,在法兰克福的赁居寓所之中,一口气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李鸿章笑道:“有人在背后说郭大人的不是呢。”这是他们安徽的乡俗,说是一旦连打喷嚏不止,那就是给旁人在背地里讲了坏话。郭嵩焘笑道:“说郭某人不是的,又何止千人万人,若是每给人说一次不是就要打一次喷嚏,那郭某人每天不必做事,单打喷嚏就成了。”

李鸿章也笑了笑,道:“玩笑,玩笑而已。”放下手中书卷,问郭嵩焘道:“咱们已经在本地待了十余天,不知大人下一步作何打算?”郭嵩焘点点头,道:“王爷吩咐过,一定得见到了俾斯麦方可离开。嵩焘已经委托郭士立神甫打听过了,俾斯麦目下正代普鲁士公会驻节本地,只是连日来不曾有暇会见。”他口中的郭士立,是一个普鲁士的新教传教士,乃是公使团行经广州的时候在当地招募的随行翻译。除此之外,还有一名英国人和一名法国人充当此职,令人觉得有趣的是,这两人也都是传教的神父。

李鸿章有些犹豫地望了望郭嵩焘,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来。郭嵩焘不悦道:“少荃,你我宿交非浅,你该知道嵩焘的为人。如今咱们漂洋过海,正该是同心戮力之时,怎么忽然却吞吞吐吐起来。”李鸿章咬了咬牙,道:“是。下官窃以为,那俾斯麦不见得是无暇会见,说不准是不乐意见。”

郭嵩焘皱眉道:“哦?为何会如此?”李鸿章看看左右无人,这才道:“实不相瞒,鸿章从伺候那法国教士安大略的仆人口中听到点消息,觉得很是奇怪。”郭嵩焘来了兴趣,催着他快说。李鸿章低声道:“这几天安某总是过午即出,薄暮方回,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见些甚么人。鸿章疑心是法国本土有人至此,俾斯麦迟迟不肯会见,怕是鄯善故事了。”

郭嵩焘悚然一惊,自语道:“不会罢?”东汉永平时候,班超出使西域小国鄯善,那时候汉朝同匈奴交恶,两方面都想将西域诸国纳为己方臂助,匈奴也派遣了使臣往鄯善去说鄯善王一同拒汉。班超到了鄯善国之后,鄯善王先是恭礼有加,过没多久,却忽然松懈下来,班超便料定这必是北虏亦有使来,国王狐疑不知所从的缘故,于是诈问鄯善侍者,果然问出了匈奴来使的详情。难道普鲁士王亦同鄯善国王一般,存了首鼠两端之心吗?郭嵩焘知道自己此行的重要使命之一就是交好普鲁士,因为据王爷所说,前不久在突厥的战事之中,普鲁士因为宣称两不相帮,与英法都有些不快,加上普法二国本是世仇,如果善加利用这一点,必定可以让普王认识到中国是一个大大有利的朋友。一路之上,他也询问了郭士立许多事情,知道王爷所说大部分都是正确的,只是普国与英国的关系,却远没有它与法国那般水火不容。俾斯麦托故不见,不知道安的究竟是何等心思?他一人远处异国,两眼一抹黑,身边才能足以商议大事的唯有李鸿章一人而已,碰到这种情形,确是千难万难,比之当初班超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想心事,忽然一个童生跑了进来,满面喜容地叫道:“郭大人,恭王爷托人捎了东西来了!”郭嵩焘有些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反问道:“什么?”那童生道:“外面有个洋大人,自称是什么商行的经理,说是上海的领事阿礼国要他带一批东西来。”郭嵩焘连忙叫请,那英国商人进门之后,便称自己是上海繁美商行的经理,因为恰好回国办货,阿礼国再三托付,要他务必找到郭嵩焘,替中国的辅政王转交一口皮箱以及一封亲笔信。他碍着驻沪领事的面子,不得不答应下来这桩麻烦差事,绕道从马赛上了岸。幸好中国人在当时的欧洲来说是非常显眼的,所经之处十分容易打听,便给他毫不费力地一路找到了法兰克福。

说着叫手下的小工扛进来一只黑色皮箱放在地下,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封火漆封了口的信函来,递与郭嵩焘道:“我完成阿礼国阁下的托付了,现在还要赶回伦敦去。再会!”说罢,也不管郭嵩焘挽留他用饭,转身便去。

郭嵩焘知他必是深感厌烦,也不强留,打开那信来瞧了一眼,却无非是些问候的言语,并没什么要紧事。再启了箱子,却是禁不住双手微微颤抖,鼻头略有些发酸。李鸿章见他神色有异,凑过来瞧了一眼,不由得吃惊道:“这不是郭大人家乡过年的年货么?”他与不少湖南人熟识,是以明白湘乡的年节风俗,竟不知恭亲王居然也会想得如此周到。

郭嵩焘喃喃道:“吴起吮疽,士卒乐为之死。”转对那童生道:“你去唤大家过来,咱们把王爷送来的年货分一分,来过一个晚年罢。”

类似的东西,在开平忙碌的徐继畬等人也都收到了一份。只不过奕訢是查了每个人的原籍,叫人照着当地过年的习俗预备好了,才分别送到每个人的手中,徐继畬是山西人,收到了两瓶汾酒,徐寿与华蘅芳都是无锡人,却是奕訢叫御膳房一个江苏厨子专门做的两份无锡肉骨头。东西虽不多么值钱,可是收的人却都感激不已。

同样喜不自胜的还有神机营中的二十八名官兵,他们的衔秩虽然自三等军士至右军校高低不等,可是今天却都只有一个身份:恭王爷府上的客人。

奕訢亲自从官兵卷宗里挑了二十八份出来,邀请他们在大年初五那天来自己府里做客,与洋教习泊松一同宴请他们。泊松从未过过中国的新年,虽然是一顿迟来的年饭,他也表现得兴致勃勃,不住地问翻译到时候要如何行礼,说什么话拜年之类。

当天刚过傍午,受邀的罗泽南等人便先后来到恭王府。雷纳德不论见了谁,都迎上前去抱着拳行礼,操着一口怪腔怪调说些“新年好、恭喜发财”之类的吉利话,神机营中人都算他的下属,岂敢略有僭越,急忙还礼不迭。

奕訢远远走来,笑道:“泊松先生的汉语大有长进!”一面对罗泽南等人点了点头,以示招呼。泊松见王爷来了,又把那“恭喜发财”再说了一遍,这才道:“我这叫赶鸭子回家,不得不学。”众人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本想说的是“赶鸭子上架”,忍不住都粲然笑了起来。

进得厅堂坐下,奕訢便道:“神机营给假半月,士卒都回家过年去了,泊松先生可以趁机在京里游玩一番。京师人过年喜欢往城郊几个大庙去拜神,不知泊松先生有兴趣否?”泊松并非一个教徒,对中国式的拜偶像行为是好奇多于反感的,听恭王这么一说,便打算明天跟翻译一起去瞧瞧热闹。

罗泽南是此次受邀级别最高的将官,见奕訢吩咐开席,连忙站起来道:“今日沐恩等有幸蒙王爷赐宴,实是荣幸之至!”奕訢一笑,道:“大家都是为国出力,在朝廷上固然是品秩分明,私底下却无须十分拘束。本王一年到头也只有封印这么几天能松松快快地歇息歇息,仲岳就莫拿什么亲王啊沐恩啊来寒碜我了。”罗泽南有些尴尬地应了声是,便领着众官兵在下手就座。奕訢举起杯来,起身道:“愿皇上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大清千秋万载,社稷永固!”说着喝尽了杯中酒。众人自也跟着颂祝一番,各自抿了一口。

奕訢笑道:“今日咱们只谈风月。听说西城开了一家烧鸭子楼不错,本王老早便想去吃了,一直不曾得闲。叫人买回来罢,又觉得闭起门来吃独食,失了那种味道。仲岳明日可得闲否?不知愿不愿陪本王去解解馋虫。顺便再叫上胡林翼他们,本王掏腰包请客,哈哈!”罗泽南忙道:“敢不从命!”奕訢不断招呼官兵们喝酒吃菜,众人起初尚都拘束,后来见王爷并不怪罪失礼,便渐渐放怀畅饮,泊松更是贪好中国美酒,席未过半便几乎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连奕訢自己也都醺醺然略有醉意,最后还能屹立不倒的,唯有酒量洪大惊人的罗泽南,与向来滴酒不沾、连恭亲王都没能灌得动他的林可恒。

奕訢看了林可恒一眼,心想人必有弱点,这个林可恒既不好酒,又不吃烟,据他上司下属说亦没见过赌钱,家中只有一妻一妾,想来也不见得好色。那么他的弱点究竟在哪里?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出现在面前,这件事情本身就足够令人疑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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