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回新年故事
各部门事务繁杂,几个意中之选要么给拴在开平矿务局,要么就在神机营,总之是全抽不开身。编订字典的事情只好暂时寝置,不过为了解决神机营的现实问题,也想了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要泊松与翻译官合作,誊一套军事训练之中的常用术语出来,一一加注汉字,编成一本小册子付印,暂时给军官们当作工具书来使用。
这事情说起来挺简单,真做的时候却叫人伤足了脑筋。泊松花了好些天的工夫,列了长长的一本簿子,可是他既不通多少汉语,许多字眼与翻译百般磋磨,仍是大家都弄不明白对方在讲些什么。泊松本来不是一个性情十分温顺之人,弄得急眼了,往往拍桌子摔板凳,冲着那翻译着恼,事后却又十分绅士地连声道歉。
奕訢没办法,只得每晚把泊松请到府里来,跟他逐字逐句地勘定中文解释。他却又不想自己熟悉英语的事情泄露出去,明明有许多东西就装在肚里,却还得佯作一番挠头苦思之后才恍然大悟的样子,真叫他觉得煞是难受。而且有一些名词,他也从来不曾听过的,那就只有泊松再三解释,又经翻译官半通不通地转述之后,他弄明白了什么意思,然后再去搜索枯肠,想一想后世有无恰当的译名,若是有还罢了,倘若没有,又得自己去生造一个。这活计干得实在是叫人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断断续续进行了两个来月,也才只不过完成了三分之一强。
套用一句说话人口中时常出现的废话,叫做“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时光便飞转到了岁末。明年就是大清朝行用绍德年号的第三个年头了,不论是朝中大员,抑或地方上的督抚,似乎都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亲王辅政、太后听政的运作方式,虽然心中明知太后只是一个摆设,但是只要他们叔嫂相安无事,旁人又如何有余地去多嘴?
而奕訢也明白,眼下这位皇太后的容忍退让立场对自己是十分有利的,所以他就尽可能地让这种暧昧而和谐的关系继续存在下去。他一直都恭恭敬敬地对待太后与小皇帝,在那些个虚套的礼节上头,算是做足了身为臣子奴才的本分,头没少磕,跪没少跪,日常供奉银子一两都不缺,连太后身边亲信的太监宫女,以及内奏事处的总管公公们,他也不惜血本,重利诱之,一个个都收买了过来。于是皇太后不论走到哪里,不论问甚么人,听到的都是一片关于恭亲王如何公忠体国的溢美之辞了。再加上他自己本就是领侍卫内大臣,虽然平常不大过问具体事务,可是这两年来,也逐渐将宫里的当值侍卫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亲信,不用说皇太后并不会有什么坏他的心眼,就算是有,还没等她发作出来,这头已经了若指掌了。
不过话说回来,皇太后钮祜禄氏也并不是一个城府深沉的女子。载淳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可是这几年下来,就与自己的骨肉没半点分别。只要瞧着小皇帝平安喜乐,皇太后的心里已经是无比满足,至于朝政究竟如何,她既弄不懂,也觉得自己并不该管,反正恭亲王口碑是那样好,大家都说他是治国之才,放心交了给他去就是了!上月间有一回召见的时候,皇太后便同他提起这事,恭亲王信誓旦旦地拍了胸脯,等到皇帝大婚之后,一定会双手奉还大政,这无异于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让她觉得是时候退居深宫,不问外事了。所以这年岁末的封宝大典之上,待百官行完三拜九叩之礼,皇太后便将自己的意思当着众人之面说了出来。
众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并没有多少人觉得出乎意料。这件事情的发生,可以说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了些许预感,不论是盼望的还是害怕的,全都明白这是大势所趋,不得不然。这两年多来,朝中官员也都差不多摸准了恭亲王的脾气,他决定了要做成的事情,就算不择手段,也非得办下去不可,不论谁去挡他的路,他都是六亲不认的。翁心存是他的师傅,尚且被迫告病在家闲居,遑论他们这些外人?皇太后淡泊谦抑的禀性,在很多人眼里看来就是明哲保身了。
这懿旨一出,大多数人是只剩下附和的份,不过却也有那么几个人,自知皇太后虽然从以前就不怎么管事,毕竟还有那方“御赏”印钳制着恭亲王,让他不能任意妄为,若是皇太后一旦彻底退居深宫,恭王一人辅政,势必要权势盖天,再也没人管得了他了。趁着年节的相互拜候,几个平日要好的翰林、学士之流便聚首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恭亲王的不是来。
翰林编修李鸿藻拍着大腿,痛心疾首的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舍本而逐末者,将有率兽食人之兆矣!”
他的好友徐桐在旁冷言冷语的道:“用人之道,秉忠持正者为上,宅心朴实者次之。今日但以机权灵警,谙晓各国语言文字,遽目为通才,而责以钜任,未有不偾且蹶者!”李鸿藻点头赞叹,瞟了上手坐着的光禄寺卿倭仁一眼,很有些义愤的道:“如今朝廷用人,全出恭邸把持,宝鋆文祥轻浮之辈,胡林翼下等边吏每入枢机,像艮公这等老成醇儒,反遭排挤,真真令人嗟叹不已!”
倭仁自从在上海闹出了事情以来,便给撤去了理藩院尚书的职位,扔在光禄寺里当个可有可无的闲散词臣。听得李鸿藻替自己鸣起不平,禁不住微微一笑,道:“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竞;君子爱惜人才,小人排挤异类。君子图远大,以国家元气为先,小人计目前,以聚敛刻薄为务。所谓日久见人心者,我等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伊横行到几时。”
御史吴可读踊跃道:“古者人君必有诵训箴谏之臣,如今朝纲混乱,我等食君之禄,当担君之忧,何不列名一疏,上陈皇太后,伉言谏诤,用进忧危之议,以动人主警心?”
三人各各抬头望他一眼,却没一个应声。谁心里都清楚,这话儿是想得说不得的,莫说是皇太后深信恭王,不会听他们的半句坏话,就算是说得她信,现在也拿根深叶茂的恭王没办法了。闷在家里发发牢骚也就罢了,若真照吴可读的念头奏将上去,怕是奏折还没给皇太后见到影子,就已经落在恭王的手里了。那他们几个还能有好果子吃么?是以谁也不肯跟着吴可读胡乱发疯。
吴可读慷慨激昂口沫乱飞地说了一通,见没人理他,不得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徐桐觉得有些不妥,连忙道:“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讲筵。皇上今年春秋已有四载,眼看再过不几年,便可以入上书房读书,到时我等大臣列名敦请,求太后择选真儒辅导,焉有不明辨邪正之理?数丑跳梁,也不过目下猖狂而已。”吴可读皱皱眉头,想说什么话,却又没说出来,只默默地低下了头去。
众人纷纷赞叹徐桐目光远大、深谋远虑,徐桐也有些飘飘然起来,禁不住说道:“宋时王安石变法,汲汲以财利兵戈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嗣虐,流毒四海,民生惨不可问矣。幸而哲宗冲幼践阼,宣仁同政,召用马、吕诸贤,罢青苗,复常平,登俊良,辟言路,天下人心,翕然向治。而元祐之政,庶几仁宗。今朝廷中愿为元祐正人者尽多,艮公清望素著,何不登高一呼,谅必应者云集矣。”
倭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干笑道:“兄弟何德何能,敢与前贤相提并论!”他知道徐桐所说的是宋朝王安石的典故,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因为用人不当,弄得民生骚动不安,奸邪趁隙钻营入朝,吏治败坏已极。幸亏神宗驾崩之后,继位的哲宗年纪幼小,于是便由他的祖母宣仁圣烈皇后听政,这位宣仁皇后一执国柄,便重新起用司马光等等与王安石政见相悖的臣子,将王安石手里变易的诸般大政,尽数又给改了回来。徐桐说这话,一来是想要倭仁带头做司马光,二来也是希望他能将皇太后扶成大清的宣仁。
但倭仁却明白他纯是一片书生之言,丝毫也行不通的。只是哼哼哈哈地敷衍了几句,对于什么“元祐正人”的提议表现出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来。徐桐碰了一个软钉子,讪讪然道:“兄弟也只是一片忠耿之心,一片忠耿之心。”
李鸿藻摇头晃脑地道:“如今恭王羽翼已丰,内有胡林翼,外有郭嵩焘,文有文祥宝鋆,武有胜保瑞麟,恐怕难以与他相抗,呜呼,如之奈何!”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愣了半晌,吴可读忽然哇地一声,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