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六大传

三十四回 火与冰(2)(2 / 2)

袁潜击掌道:“好!有僧王这一句话,本王即刻便南下赶赴胜保军中,僧王可莫要忘记了今日所言。”

僧格林沁一时间竟有几分敬重起这个青年王爷来,不说别的,就是他身为宗室贵胄,当今天子的亲生兄弟,竟能视兵戈如无物,亲自赶赴前线,冒着给匪兵劫杀的危险来劝说自己与胜保和好,这份胆量与气概也叫僧格林沁不能不为之赞叹。

同样是宗室,那位奉命大将军绵愉,可就大大不同。他非但不曾过问半点军务,更连出征都不曾出征,只是坐镇京师,挂着一个大将军的名头,却让自己在外征战。这倒也没什么,僧格林沁是黄金家族的子孙,岂能贪生怕死?他真正害怕的是,自己身在前方作战,背后却有一群小人像苍蝇一般等着喝他的血。

袁潜见他不说话,又道:“粤匪一旦攻占静海,必会谋图天津……”说了半句,却不说下去了。

他并没有当真立刻动身南下,因为就在这天中午,僧格林沁部下的斥候探得消息,说静海已经落入贼手,伪天官副丞相林凤祥、伪地官正丞相李开芳进驻静海县城以后,旋即趁势攻破县北的独流镇。

正与太平军前后脚,胜保也赶到了静海城外,一面设大营于良王庄,驻扎下来等待后面的重炮运至,一面分兵二路,亲率轻骑赶往天津,另一路奔赴天津以西的要塞杨柳青协防。

静海县距离天津只不过是六七十里,静海失落,天津真是岌岌可危。僧格林沁闻报,当即令达洪阿率五百人移防天津,托明阿率一千五百人赶往独流以北三十多里地的王庆坨构筑工事,防范粤匪由此北上威胁京师。

肃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听着僧格林沁一一分派已毕,忽然开口道:“僧王,六王爷,下官倒有一个保守天津的法子。”

僧格林沁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顺口道:“说。”

肃顺自得一笑,道:“天津兵少,抵御贼匪殊为难事。但是天津城靠近运河,二位王爷不如下令天津该管官员,叫他们掘开河堤,引水环城,到时候津南尽成一片汪洋泽国,瞧长毛还拿什么来攻。”

袁潜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这法子对于守城来说固然有用得很,可是这么一引一灌,城外不知道要有多少平民百姓的田地房屋、祖宗坟墓也都跟着泡了汤。瞧瞧肃顺的神情,非但没有丝毫伤感歉疚之意,反倒一脸的得意扬扬,一副等着僧格林沁赞赏的样子。

僧格林沁原就是一个只图战功,毫不在意民生疾苦的人,听了肃顺这话,果然深以为然,立刻叫人传令天津知府,决堤引水。

袁潜口唇一动,想要劝阻,最终还是将一番话尽数吞了回去。这么做不值得,他反复地告诉自己,现在去挽救这些百姓的家业,顶多博得他们一些毫无用处的感激,但却意味着以后要把自己推到与僧格林沁对着干的立场上了。

可是就此放手不管,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暗自打定了主意,回京之后一定要请求皇帝给以抚恤。料想咸丰向来自命仁德,多半会予以批准的。

忽然间心中一动,对僧格林沁道:“胜保正率部往天津驻防,僧王与其自己背这个骂名,还不如将决堤的事情让给胜保去做。”

僧格林沁愕然看着王爷,一时间脑子里有些混乱。迟疑片刻,只听恭亲王笑道:“本王只不过为大局着想罢了。那胜保论忠耿,论武略,哪一样比得过你僧格林沁?这事情给他去办,万一皇上发怒,顶多革了他的职。若是将僧王撤换回京,此地便再无能平匪之人了。”

僧格林沁虽然知道皇上不见得会为了这种事责备自己,可是为官这些年来,他的脾气也给磨平了不少,知道小心才是硬道理。难得王爷肯帮自己,便依了有何不可?当下一口答应。

袁潜笑了笑,允他自己见了胜保之后必定暗示他掘开运河,跟着忍不住瞪了肃顺一眼,先前对他的三分赞赏全然不翼而飞,只觉得这人虽然有些才,可是行事太过狠辣,心中满是不屑之情。袁潜并没有什么人民子弟兵的无聊想法,可是国家养兵不是为了让他们去骚扰百姓,不能守城那是将领自己草包,为什么要将责任转嫁在老百姓身上?

心中无比厌恶,懒得再瞧他半眼,推说奔波辛苦,要去歇息,一头钻进了僧格林沁为他准备的一顶独帐之中。行伍之间自然不比家里舒适,帐中一无所有,床铺也仅仅是一堆稿荐而已。

袁潜没心思计较许多,仰天倒在草铺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次出京以来,他见到了许多从前在京里永远也不可能见到的东西,那些像牛一样挽着犁犋在田间耕作的农民,那些像癞狗一样浑身流着肮脏龌龊的脓水,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来讨要一口活命饭菜的乞丐,那些携家带口离乡背井只为了从战火当中逃得一条性命的人。

耳闻目睹的一切,无一不深深地打动着袁潜的心。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立誓要给百姓以温饱安乐,偏偏眼下必须对徐应虎这等荼毒平民的恶行视若不见,听若罔闻;立誓要重振中华雄风,偏偏数年之内不得不拖着这条猪尾巴一样的辫子,哭着喊着求皇帝给自己一个奴才做做。

深夜醒来,袁潜时常感到恐惧,他怕某一天忽然就人格分裂了,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急不得,可是他又十分害怕,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随着这个世界对他一点一滴的腐蚀和浸透,他的初衷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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