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不论肃顺还是僧格林沁,都吓了一跳。肃顺是没想到恭亲王居然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来,须知眼下还是在老僧的地盘上,万一真惹恼了他,以后须不好收场。
僧格林沁却以为王爷既然如此说,想必也代表了皇上一定的见解,他向来自命忠心耿耿,胸中除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之外更无别物,岂能忍受皇上对他如此猜疑?口唇一动,便要将自己对时局的判断一五一十地说将出来。
可是瞧瞧肃顺,瞧瞧他带来的许多将官,却又停住了口。须知人多嘴杂,自己心中所想泄露出去,招人嘲讽讥笑尚属小可,万一给某些素来瞧自己不顺眼的人抓住把柄,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那可够喝一壶的。
忍了忍,还是把将要涌到喉咙口的一肚子话重又吞进了肚里,北向免冠叩头道:“臣僧格林沁对大清忠心不贰,所作所为无非是舍命保卫大清的社稷江山而已,皇上明鉴!”
袁潜笑道:“僧王请起。”伸手拉起他来,眉毛一挑,道:“现今京里有些都老爷们说你什么,僧王可知道么?”僧格林沁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袁潜叹了口气,以手拊髀,痛心疾首地道:“僧王公忠体国,人神共鉴,可恨那一班无知无味之徒,居然联翩上本,参你挟兵要君,玩忽养敌!”
僧格林沁背后涔涔出汗,急忙问道:“皇上该不会相信他们一派胡言罢?”袁潜苦笑道:“虽不相信,总有三分疑心罢?否则又何必本王亲来宣旨?”
听了这话,僧格林沁的心里先就冷了半截。他替大清卖了大半辈子的命,没承想到头来还是抵不过三人成虎,积毁销骨。
他却不敢在两位天使面前露出丝毫的怨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僧格林沁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列祖列宗,久后皇上自知我心。”
袁潜一笑,问道:“那么僧王眼下作何打算?”
僧格林沁哼了一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作何打算?自然是尽忠报国而已。”顿了一顿,有些呛人地对袁潜道:“王爷见到胜保,不妨问他一句话:就问他到底是替皇上打仗呢,还是替他老胜家打仗?”
袁潜故作惊异地道:“这话怎么讲?”
僧格林沁怒道:“怎么讲?胜保这厮自从奉旨督办直隶军务以来,莫说是两军交锋了,压根连长毛的边都没碰着一下,长毛西他西,长毛东他东,一味只知道跟在粤匪的屁股后面团团转,还要再二再三地给皇上递折子,说僧格林沁不肯与他和衷共济,这不是放屁又是什么?”
他气呼呼地骂了一阵,忽然醒悟过来,想起自己是在对恭亲王说话,连忙道了一声失礼。
袁潜笑道:“僧王是真性情人,却不曾想过胜保也有难处。”不等僧格林沁瞪眼,已经截口道:“年来胜保连奉诏旨,先赴河南听用,继援湖北、安徽,又偕陈金绶进剿扬州,方破贼于天宁而上谕又至,令会诸军击贼怀庆。贼出数路而胜保仅有一人,皇上将他如此大江南北的调来调去,任凭他是飞将,总也跟不上贼兵腿快罢?”
僧格林沁无言可驳,哼了一声。袁潜又道:“何况说胜保连长毛的边也没碰着一下,未免有些委屈了他。怀庆之围若非胜保,岂能解得如此之快?贼窜山西,连陷数县,诸军迁延,惟胜保率善禄、西凌阿兵四千尾追,一破之封门山口,再破之平阳,绕出贼前,扼韩侯岭,寻复洪洞、平阳,难道都不是战功?”
见他不来驳斥自己说话,笑了一笑,又道:“再有,我军有辎重而贼无之,唯随处抢掠所得赡军而已。因此与贼比赛脚力,我军是绝赢不了的。”
这一句话却引起了僧格林沁的注意,这想法与他的战略构想隐隐相合,不由得问道:“六王爷上次说过,对付粤匪,无非是拖之一决,那么要如何拖法?”
这拖的战略,说起来容易,真实施起来却难。因为不管朝中大臣还是皇帝,判断一员将领是否忠勇的标准,都是他能不能不顾性命的冲锋陷阵,一往无前。像王爷口中的拖字决,说说尚可,若真要做了出来,保准参劾他玩兵养敌的折子就要雪片也似地飞到御案上头去了。
想着这些,僧格林沁忍不住用力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将开去。他离开涿州以来从没合眼,可是身体却一丝一毫也不觉得疲累。真正累了的是他的心,这战乱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袁潜在后叫道:“本王有一句话说!”
僧格林沁转过头来,望着恭亲王,只听他道:“僧王与胜保,不论谁都没法子独力剿灭匪兵。眼下粤匪觊觎天津,正是一个上好时机,本王但盼你二人捐弃前嫌,携手并力,总替皇上分忧为要。”
僧格林沁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但教胜保肯时,僧格林沁自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