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离现在有点久的以前。
镇子那时和现在并没什么两样,除了当时的店铺没现在这么寒碜,沿街的桃树也比现在更弯曲些,更细小些。那时风四娘17岁,父亲死了有几个月了。当时镇上有个挺有名的混混,名叫毛疯。他是毛尖的兄弟,虽然若是认识他们,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哥儿俩。因为毛疯是本镇最俊美的男子——身高一米八三,肌像在二十一世纪的健身馆里练过的,有一双懒洋洋的迷人灰眼睛。他生活富裕,财产不少。从物质与世俗的观点看,毛疯是个幸运儿;他无需向谁点头哈腰,便能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但是倘若从一个更加严肃、更加深刻的观点来看,毛疯就不能算是一个值得羡慕的人了,因为他禀邪恶,他的名声即使不比真正大城市里的恶棍更臭,至少也和他们一样臭。当他还是个半大不大的毛孩子时,有好几年,他怀里总揣着一只风干的的腌人耳朵,那人有一回与他用刀子打架,被他杀了。他紧紧是为了好玩,就把松林里动物们的尾巴剁下来。他身上还带有官府禁止的五石散(类似现在的毒品),谁意志消沉不想活了,他就用五石散帮他们一把,顺便发点昧良心财。可是尽管他名声坏,这一带还是有许多女的喜欢他,都是些头发洁净、眼光温柔、小屁股线条挺翘、算得上不错的女人。毛疯对这些女人一概看不上眼,却挑上了孤僻、冷漠、会揍人、有双大眼睛的风四娘,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哪跟线搭错了神经。值得一说的是,他看中风四娘倒并不是图别的,而是一种真正的、纯粹的爱。
而这样的爱也使毛疯起了惊人的变化。在他爱上风四娘以前,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到底有没有心肝,这样的一个问题是可以提出来的。不过他的格之所以发展到这步,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阶段非常艰辛。他的父母——这样的人本不配做父母——生下八个自己不想要的孩子。这是一对放荡的年轻人,喜欢到处逛来逛去。他们几乎每年都要添一个孩子,这些小孩在他们眼里都是累赘。晚上他们逛累了回家,看到孩子时的那副表情,仿佛那都是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种。孩子一哭,就得挨揍,这些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找上一个最暗的角落,尽可能隐蔽地把自己藏起来。他们瘦的像白毛小鬼,他们不爱讲话,连兄弟姐妹之间也不讲。他们的父母终于把他们彻底抛弃——卷着所有的家产跑到某个大城市玩去了。剩下八个孩子的死活就全看镇上的人是否发善心了。那是一个难捱的冬天,干旱了好几个月,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这个镇子的人还是不忍心眼看着这些孤儿活活饿死在街头的。因此就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最大的八岁孩子离开了镇子,消失了——也许是流浪到某个大城市去了、也许是饿死在荒野里了,谁也说不准。另外的五个孩子由镇上轮流养活,从一家的厨房吃到另一家的厨房。由于他们身体孱弱,没到过年就全死了。剩下的两个孩子就是毛疯和毛尖,他们让一家人家收留了下来。这是镇子上一个善良的寡妇,名叫毛夫人。她的丈夫毛先生是个地主,在镇子周围有很多地,死了后家产全部归了毛夫人,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孩子。这个毛夫人收容了他们哥儿俩,视同己出。他们就在她家长大,受到很好的照顾。
然而儿童幼小的心灵是非常细嫩的器官。冷酷的开端会把他们的心灵扭曲成奇形怪状。一颗受了伤害的儿童的心灵会萎缩成这样:一辈子都像核桃一样坚硬、布满沟壑。也可能,这样的一颗心会溃烂胀肿发臭,就像沟里腐烂发臭扭曲生长的植物。这正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童年的不幸是一切不幸的源。
体腔内有这样的一颗心真的很不幸,连最普通不过的事也会轻易使这个人烦恼、痛苦。后一种情况就发生在毛尖身上。他恰好是他哥哥毛疯的反面,毛尖是镇上第一厚道第一温和的人,他把银子送给倒霉蛋花;早先,哪家酒鬼去酒店玩乐,撇下孩子不管,他就主动跑去给人家看孩子;不过,他又是个挺爱害羞的人,从外表上就看得出他的心在肿胀、在受苦。可是毛疯呢,却越来越无法无天、暴残忍。他的心硬得像孙猴子的金刚不坏之身。一直到他爱上风四娘之前,他带给他弟弟和抚养他的好大娘的,除了丢人和麻烦,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可是爱情彻底改变了毛疯的格。他暗恋风四娘足足两年,却从不去表白。他常常站在她小酒店门口附近,迷人的灰眼睛里流露出温顺、渴念和恍恍惚惚的神情。他行为也变好了,他对养母十分孝顺,对弟弟十分友爱。他把养母给的零花钱攒起来、用来接济穷人。他甚至还去庙里烧香拜佛,希望得到观音菩萨保佑。再也不见他跟条死狗样的赖在地上撒泼耍赖了。他参加所有人的婚礼葬礼,还学习好的礼貌:他训练自己要对女同志礼貌,再也不骂脏话,打架,乱诅咒别人出交通事故。两年里,他通过了考验,在各个方面都改善了自己的品。在两年终了时,一天晚上,他去见风四娘,带了一束纯白的水仙花,一袋子苹果和一只玉镯子——那天晚上,毛疯像个羞涩的初中生一样向风四娘表白了。
而风四娘也真的答应了要嫁给他。事后,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有人说,这是风四娘想捞一些结婚彩礼。也有人认为这是那位媒婆对着风四娘没完没了唠叨的结果,那媒婆是个不依不饶的老太太。总之一句话,风四娘穿上了她亡母留下的嫁衣,看来是要嫁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黄道吉日,明亮的阳光穿过窗棂照在喜不自胜的坐在主位的毛夫人的身上。新人拜堂的时候,风四娘老是做一个奇怪的动作——小牛皮靴子不耐烦的蹭着地板。她凤冠下的脸蛋上还显出了不喜欢、不高兴的神情,自然,谁也没看见。成婚仪式刚一完毕,风四娘便一把扯下了凤冠,急匆匆的走出了毛家——事先说好的,完婚后风四娘仍然住在她的小酒店二楼,而不是毛家。
镇子这么小,毛家离小酒店并没有多远。就这样,小镇上头一回的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新娘子急匆匆的在前面走着,连忙跟出来的新郎官在后面跟着,新娘子把新郎官甩开至少五步远。在路上的时候,风四娘还向一个猎户买了些柴和獐子。老实说,她对新郎和对待进小酒店去打二两酒的顾客本没什么区别。
不过,到现在为止,一切还算是正常的;风四娘的行为有点儿怪异,这是可以理解的嘛——新娘子可能太害羞了吧。总得来说,整个小镇都感到高兴,人们看到爱情在毛疯身上起了作用,也盼望他的新娘因此而有所转变。至少,他们指望这场婚事能让风四娘的脾气变和顺些,别再用武功揍人;让她像一般婚后的少妇那样,长得丰腴一些,而且最终成为一个靠得住的小妇人。
他们错了。据那天晚上趴在窗子上偷看的小鬼们说,事情的真实过程是这样的:新娘和新郎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新娘每道菜都吃了一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而新郎仅仅像小**似的啄了几口。接着新娘就去做她每天都要做的日常琐事——摆桌子、盘点酒店里的酒,等等。新郎在楼梯口转来转去,脸上显出心旌摇荡、痴痴呆呆与喜气洋洋的模样,但没人管他。到这时为止,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可是以后的事,便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