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翼的四位护法今天都觉得他家老大有些不对劲,本来那张冷峻刚毅的脸极少动容,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可今天不仅气息不对,而且脸上的表情也相当丰富。时而阴沉、时而恼怒、时而失落、时而怅惘,那对漆黑的浓眉紧紧皱着,就像解不开的结。
“师父可是有什么心事么?”凌落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何曾如此不淡定?“说出来,让徒儿为你分忧,好么?”
“老大,有事别憋在心里,让属下们看着难受。”司马纵横最直截了当。
唐朔愣了愣,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么?暗暗叹口气,还不是为了鸿儿这臭小子,明明已经回到我身边,却总有触摸不到的感觉。这死小子简直比我当初更加深沉,你说他小小年纪这么深沉干什么?就不怕未老先衰?我这当爹的有那么差劲么,值得他把什么事都藏在心底,不肯对我讲?
还是他心里仍在怨着我这些年对他们不闻不问,让他受尽人间疾苦?不可能啊,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愿意回来,甚至不惜卖身为仆?
越想越气,却是气自己木讷,不懂得儿子的心。堂堂龙翼魁首,面对各种波谲云诡的危机都不怕,却在自己儿子面前一筹莫展。说出来是个失败的父亲,太丢脸,不能说!
他挥挥手:“我没事,不用理我。”
凌落倒了杯水送上去,小声道:“其实,师父,谁都有喜怒哀乐的,闷在心里,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你有完没完?”唐朔猛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吓得凌落赶紧噤声。
“是谁惹唐大哥生气?”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回头,只见萧然一身轻绸白袍,衣袂翩翩,举步走进堂来。未戴金冠,只用一个束发金环将头发挽起,肌肤如玉、墨发如云,眉如远山、目若朗星,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才进来便似有一股清泉流入室内,让人心神一爽。
众人想要行礼,萧然已轻拂袍袖,免了他们的礼。
“小王爷到此,是不是皇上有什么旨意?”唐朔问道。
“不是,今日我不当值,过来看看你和凌落。”萧然微笑,“正好看到唐大哥发脾气,不知道唐大哥有什么烦心事?”
“臣……”唐朔苦笑,“臣没事。”
萧然顿了顿,向其他人摆手示意:“请让我与唐大哥单独谈谈。凌落,我待会儿再去找你。”
待众人退出,萧然拿起那杯茶,递给唐朔,笑吟吟地道:“喝口茶,压压火吧。”
唐朔有些尴尬:“小王爷,臣只是有些私事,不敢劳小王爷挂心。”
萧然的唇角又微微勾起:“我们是朋友,不是么?唐大哥有心事,我怎会看不出?”他坐在唐朔对面,静静地看着他,从容优雅的模样,试探地问道,“唐大哥是不是为了孤鸿的事?”
唐朔被他提醒,有些歉意:“枉费小王爷一番苦心,肯教鸿儿琴棋诗画,可这小子对此毫无天份,他已经跟臣讲,他不想继续学下去。”
萧然微微扬眉:“唐大哥不会因此而生气吧?我倒觉得不学也好,你不知道,我大哥总觉得这些东西是酸腐文人寻愁觅恨的无聊之物,容易让人变得软弱。为那些诗词和琴曲,我不知道挨了大哥多少打。所以,孤鸿不愿学,唐大哥就遂了他的意吧。”
“不是为这个。”唐朔摇头,“臣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臣总觉得他有什么心事,可他不肯对臣讲。今日早上臣教他练武,他一直魂不守舍。臣追问他原因,他跟臣撒谎。臣一怒之下责罚了他,可……”
“可其实你心里不忍,是不是?”萧然看着这位比他年长了十八岁的大哥,心里忍不住微笑。这位传说中冷血残心的龙翼魁首,原来跟天下所有当父亲的一样,渴望儿子的亲近,却又为捉摸不透儿子的心思而烦恼。
原来,他的心也是这般柔软的,是不是,就像我大哥一样?无数次罚过我,他总是气恼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凝眸看着唐朔,目光澄澈,声音如清风般徐徐拂过:“唐大哥,你想想,孤鸿从小与谁相依为命?”
唐朔不解地看他:“当然是与他母亲了。”
“是啊,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了十四年,而与你相处,不过半年而已,不,还不到半年,因为你一直在忙碌,期间还护驾去江南。所以,他与你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在他心目中,父亲一直是那个每天督导他习文练武的人,更多的像是师父,而不是父亲。唐大哥,你有过对他嘘寒问暖的时候么?你跟他谈过心么?你知道他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么?”
“臣,臣就是不知道,所以才……”唐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是我不与他谈,这死小子也不来与我谈啊!
“其实,我刚才已经提过了。唐大哥,他心中除了父亲,还有母亲。孰轻孰重,我也无法分清。可你,这些日子相处,你有问过他他们母子以前的生活,你有关心过他母亲么?孤鸿已经找到了你,可是他的母亲呢?那个将他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人,你对她不闻不问,她连一个名份都没有。孤鸿嘴上不说,心里是痛的吧?”
唐朔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的水几乎泼了出来。他震动地看着萧然,这位皇室贵胄,从小养尊处优、身在云端的人,怎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怎会如此善解人意?他那双温润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世间一切美丑善恶,可始终如一泓清水,能够涤尽一切污浊,却保留自己的纯净。
丁香,这个名字离他那么遥远,她对他而言,只是生命中一个匆匆的过客,并无多少交集,只有那么一次,她带给他强烈的难堪与耻辱。可事过之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恨她,相反,更多的是同情与怜悯。
然后她失踪了,然后那个溺水的女尸被找到,他像其他唐府中人一样,为之喟叹,却没有太多的痛苦。
直到梅疏影告诉他丁香未死,并且还怀了他的孩子。他的心才波动起来,无数个夜晚,他遥想他们会在哪个地方落脚,是否母子平安。那种思念,更强烈的是对自己的儿子,不是丁香。
她从未在他心底停驻过,那番云雨,没有丝毫爱的基础,她对他,真的只比陌生人好一点点。
儿子回来后,他更多的致力于打造儿子,却真的忽略了他的内心。
他陷入沉思中,心绪仿佛被风吹乱,起伏不定。鸿儿是隐忍的、倔强的,他甚至一直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去十四年中他所受的苦,我问过他,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这孩子,就像我年轻时一样骄傲,他不愿说出他曾经遭受的苦难,他也很少提起他的母亲。是因为他在为母亲觉得羞耻么?或者是她母亲禁止他说?
而我,因为他不提,就自然而然地忘却了,或者,是忽略了。可是,丁香毕竟是他的母亲,而他,因为母亲的无名无份,是否也在心中存着自卑?唐朔,你忘了,当年你随母亲回到唐府时,也曾处于这样尴尬的地位。那种不被承认的痛苦,那种将你的自尊生生踩入脚下的冷漠与轻视,就像尖刀,将你的身心都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