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听闻我师父之名,立刻带着女儿前来求医。却不料在半路上撞见我,我与他父女一见如故,便带他们去见我师父。师父留下他们父女,也留下了我。可我每日就像行尸走肉一般过,虽然帮着师父照顾病患,特别是晏凭栏,可我常常神不守舍。师父终于发现我的异样,逼我说出了心事。他劝我放下,丢开过去的一切,可我放不下,放不下过去纠纠缠缠的一切。我觉得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可这样想时,我又觉得对不起我两位哥哥。
我站在方寸之地,两边都是悬崖,天地黑沉沉的,看不到光明……”
龙朔心中剧痛,那种感觉,何尝不是他曾经体会过的。孤寂、绝望,茫茫天地,没有他立锥之地。
“郡王在我师父家中一住就是一个月,他与我师父结成了莫逆之交。而凭栏郡主的生命却一点点在流失,一个月后,她终于拉着他爹的手,含着忧伤的笑容离去了。郡王那样潇洒、旷达的男子,一夜间仿佛丢了魂魄般,他不吃、不动、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女儿的尸体。那天夜里,他半夜被噩梦惊醒,汗湿重衣。他梦见他妻子得知女儿的死讯,忧伤过度,吐血而亡。
当我与师父去看他时,他迷迷糊糊地拉着我的手,叫我凭栏。而我师父,在那一瞬间想到一件事。”
梅疏影抬了抬头,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倦容:“我师父曾遭逢奇遇,得到一本海外奇书,叫做《蓬莱遗梦》,据说是从传闻中的仙山蓬莱岛上传来的,那本书里有教人一种神奇的换容术,可以完全改变人的容貌。只是,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吃很多苦,承受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师父对郡王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还他一个女儿,令王妃免受丧女之痛。他知道我已心如死灰,他想,假如让我彻底改变形象、改变身份,也许我可以脱离过去的阴影,重新活过来。这样对晏家、对我,是一举两得之事。”
龙朔心头一震,世上竟有这种事,太不可思议了。看来晏舒真的是多情之人,为了妻子,他竟愿意接受一位陌生女孩当自己的女儿?
“郡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一个上午,等他出来时,他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可是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清明,他接受了我师父的提议。他说,他与我有缘,第一次见我,就觉得我特别亲切。这些日子天天相处,他越来越喜欢我。能够拥有我这样的女儿,他愿意。他对着女儿的尸体垂泪,因为他必须要委屈他的女儿。但为了留住另一位亲人的命,他只能委屈她。
我被他的深情感动了,他的眼泪滋润了我枯寂的心。我下定决心,从此忘掉过去,将自己当成晏凭栏,代她好好孝顺她的父母。
这就是我何以变成晏凭栏的原因…”梅疏影顿了顿,调整一下呼吸,胸口涌起针扎般的刺痛,背上有冷汗冒出。
“那么,郡王知不知道你过去发生的事?”
“他不知道,他只是像一位真正的父亲那样,包容我、疼爱我,他觉得愧对我,因为他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补偿我。跟他们相处的日子,我真的很快乐。即使失忆后,我也觉得我是安全的,因为他们的爱暖暖地包裹着我。我真的将他们当成了我的父母,还有妹妹。”
“那么,倚楼她……”
“倚楼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她与她姐姐整天粘在一起,她太熟悉她姐姐了。虽然爹爹说我病好后性情改变了许多,可她仍然发现了我不是晏凭栏。然后,她知道了一切,反而与我更好。我们俩无话不谈,我将过去的事情都讲给她听。”
“原来如此。”龙朔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晏倚楼看他的时候,带着一种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又有着某种探询之意。她知道他叫龙朔,怀疑他就是梅疏影故事中的人,于是她画了他的画像去让“姐姐”确认。而失忆后的梅疏影,虽然不再认识龙朔,却有着难言的熟悉感。
“龙朔……”梅疏影漆黑的眼里泛起波纹,嘴唇颤动了两下,急切地发出声音,“我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可我爹与倚楼是无辜的,母亲更是被蒙在鼓里。我只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所以……当我死之后,请你不要迁怒于他们,为我隐瞒这件事,放过他们,好么?别让皇上治我爹欺君之罪,求你了。”
“你说什么?”龙朔大惊失色,“你死之后?谁要你的命?”
梅疏影怔怔地看着他,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一丝略带欣慰的笑容:“是我要自己的命,只有这样,这件事才能就此过去。你不用日日面对一位杀母仇人,而爹娘才能从欺君之罪中脱身出来。我服了‘碎心丹’,我死时的症状与死于心疾很像,你可以对我外人说,我的病其实并没有好,今日终于发作……”
一丝痛楚之色从梅疏影眼底掠过,她轻轻闷哼了一声,用手捂住左胸。
龙朔腾地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脸孔已经扭曲:“起来,我带你去看大夫,快!”
“不,不用了,来不及了。”梅疏影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挣脱不开,她轻轻一笑,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豆大的汗水从她额头渗出来,“你安静些,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说……”
龙朔僵住,冷汗从背上滚滚而下,他瞪着梅疏影,眼睛发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这个蠢女人,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你以为你可以决定一切么?”
梅疏影抬头看着他,身躯已经摇摇欲坠,唇边却仍然含着笑:“我至少可以决定……为自己赎罪…….能够与你重逢,并且成为你的妻子,哪怕是名义上的,我也心满意足了……你听我说,我写了一封信,放在书房里,你帮我……转交我爹……还有,我要告诉你……丁香没有死,她怀了你的骨肉,我怕五爷杀人灭口,就帮助她逃走了……可是,我不知道她的下落,不知道她逃往何方…….你去找她吧,你已经有你的孩子了……”
“什么?”龙朔被震得呆住,一系列的变化让他来不及反应过来,“丁香,她不是死了么?锦江下游发现的那具女尸?”
“那不是她……只是巧合……我不知道那名死者是谁…….”梅疏影的身躯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龙朔一把扶住她:“疏影——!”那声音犹如夜半草原上狼的嘶鸣,院外迅速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一滴眼泪从梅疏影眼角滑落:“龙朔,就让这一切……随风化了吧……不要记恨我,也不必记得我,我走了……”
一缕黑血从她唇边溢出来,她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默默看着龙朔,瞳孔渐渐扩散。
“姐姐!”踉跄的脚步声奔上走廓,房门猛地被推开,晏倚楼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见此情景,几乎站立不稳,再叫一声“姐姐”,声音卡在喉咙里,人直直地扑过来。
梅疏影努力扭头看她一眼,微笑:“谢谢你,倚楼……对不起,我今天白天骗了你…….”
语声中,她渐渐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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