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84章 第84章(2 / 2)

回到家,照例是空阔冷清。

赵顼赐下的府邸坐落东京城西,门房七间,前厅后堂及穿廊耳房数十不等,作为宰相府邸自显豪奢气派,作为王安石及其家眷居所却阔绰有余,实无必要。

一间房也是住,数十间房也是住,王安石从不认为这有甚么,只赵顼赠予,他便领受了君王好意。

王雱在同两个书童弈棋,年纪稍长的一位与他对弈,年纪较轻的在旁观看,见王安石进屋,两人立身道:“相公。”

“课业做完了?”王安石问儿子,才发觉自己已许久未查过王雱课业。

“早做完了,学堂里那些作业根本不用费脑。”

是了,他这个儿子天资聪颖,为同龄人所不及,王安石当然看得出。

王雱五岁时,客人指着一獐一鹿的笼子问他“何者为獐,何者为鹿”,王雱观了一会儿道:“獐的旁边是鹿,鹿的旁边是獐。”引得客人惊奇不已。

王安石虽斥他为小聪明,然心底清楚,他自不仅仅是小聪明而已。

......那双眉眼却是愈来愈像某人了。

王安石看着,不觉走神。王雱道:“爹,你在想阿娘吗?”

王安石:“......前日让你抄的诗经抄毕了么。”

“抄毕了,爹要看吗?”王雱将几页纸找来递他,王安石大略扫过,字体端秀精致,除去字尾稍显拖沓外,神韵已颇像她。

“不错。”难得的,脱口而出的夸奖。

王雱一瞬间喜形于色,然又飞快隐去。

王安石自是看见了,也未说甚么,将纸张还他,关怀交代几句便出了屋。

欧阳芾让王雱跟着他回来汴京的决定,不知是好是坏。

坐至灯下,身心俱疲之感蓦地袭来,王安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当回京。

然也仅是一瞬的念头,他素不爱后悔,更不爱在事情未竟以前踌躇犹豫,反复变更。

思及远在江宁之人,王安石心情稍静,放松下来,提笔书了封寄往江宁的信。

一月后,未得回音。

虽心内略微牵挂,也未作多想,因彼时正发生一件惊涛骇浪之事。

江宁。

欧阳芾闻着耳边人来人往,忽近忽远之声,感到有人拧了帕子替她擦手,试图动一动回应,然昏昏欲睡之意占了上风。

她仿佛睡了很久,某日睁开眼眸,瞧见窗扉泻落的清辉,才意识到已至早晨。

伸了个懒腰,只觉神清气爽,浑身舒畅,披了外裳踱至案前,瞧见密密麻麻的文稿,想起之前整理到了何处,遂又开始继续编整。

侍女推门进屋,水盆哐当掉落在地,似不敢置信:“娘子,您......您醒了?”

“嗯,”欧阳芾放下笔杆,朝她笑道,“我觉得好多了,过几日我们便去汴京找夫君罢。”

庭前草木霜露,一行南雁飞过梧桐。

“......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狠,犯命矫令,罔上要君......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赵顼将吕惠卿的奏表放在王安石面前:“卿如何解释?”

王安石看罢,愕然失语:“陛下明鉴,臣居东府,或有不察失职之罪,然此事绝非臣所为,臣决不敢行此方命矫令、欺君罔上之举。”

“朕相信卿的为人,卿定不至如此作为,但卿有责任查清此事,给朕一个交代。”

赵顼动了真怒,因着吕惠卿劄子里的“证据”。

谁也料想不到,远在陈州的吕惠卿还能奋起反扑,以“弄权矫命、欺君蔽上”的罪名弹劾王安石,同时将暗里囤积的王安石过往私书尽数交予皇帝,以证其罪。

这些私书中或有“无使齐年知”“无使上知”之语,“齐年”即为与王安石同龄的冯京,“上”自是指赵顼。

王安石确曾写过这些书信,却皆出于具体情状,或避免不必要的牵扯,或令皇帝免于为难,无一件是为谋私利,可写了便是写了,毋论用意为何,无疑触碰了天子底线。

除此外,吕惠卿更弹劾王安石“交结台谏,专权祸国”。

王安石用了三日查清此事,原来变法派中吕嘉问与练亨甫素厌吕惠卿,遂偷将吕惠卿兄弟二人此前贪污弄权的案子杂于刑堂内其他案件中,欲使刑堂严惩吕惠卿。

哪知事情遭吕惠卿亲信发现,连夜报知身在陈州的吕惠卿,以为此事乃王安石授意,吕惠卿勃然大怒,再无一丝一毫旧情可念,率先弹劾王安石以求自保。

“吕嘉问、练亨甫心怀私怨,党奸枉法,方命矫令,罔上欺君,犯万死不赦之罪,乞圣上绳之以法,以严刑典。”

“臣失职不察,用人未明,遂有今日蔽上欺君之祸,罪衍在身,乞解机务......”

王安石请辞的劄子压在案头,赵顼既未允他解职,也未多说甚么。

可君主眼里语里的疏冷与不信任,到底意示着君臣间自此不可抹去的隔阂。

吕惠卿终归得逞了。

害怕王安石离开京师,而吕惠卿再度回京,身为台谏官的邓绾随后还上书赞美王安石变法功绩,为王安石向皇帝求赐宅院,以示恩宠。

赵顼冷笑着将邓绾的劄子递予王安石看,对他道“御史操心颇偏”时,王安石忍无可忍,自劾荐举失当,“身为台谏,乃与宰臣乞恩,极为伤辱国体”,请求皇帝严加惩处。

十月,邓绾落职。

自政事堂出来,王安石遥遥看了眼天色,薄暮光晕分明极尽温柔,却刺得人眼目生疼。

身体疲惫不堪,精神更加不堪,连如何上的马,又如何归的家也无记忆,意识回笼时,已身处府邸门口。

院里隐约传来泣声。王安石跨步进门,见婢女聚于一处抹泪,仆人面上亦是一片哀戚悲切。

“哭甚么?”王安石蹙眉。

仆役低首不敢回话。

将一众面庞视去,陡然发现某个不该在此的人。

葶儿哭肿了眼,身着缟衣。王安石将她看着,顷刻后,骤然被巨大的恐惧笼罩。

“夫人......夫人去了......”

王安石耳中翁明,目里一眩,身子便向后倒去,仆人焦切呼唤近在耳畔,却丝毫听不真切,胸腔钝痛窒闷,唰地吐出口血。

此起彼伏的惊吓声将他拉扯回人世,喉中腥甜犹在,耳边声音蓦然变得洪大嘈杂,又尖锐得使他头痛欲裂,但他无暇理会这头痛,因体内另一处地方传来更为剧烈的痛楚,痛得几要将他撕碎,痛得他恨不能撕下心肠,好让自己莫再忍受这痛苦。

“郎君!郎君!”

“快,快唤郎中——”

他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是他太思念她,才会做出这样可怖的梦,等到醒来,她便还好好在江宁待着。

可他没有醒,意识浑浑噩噩却又无比清晰,他知自己身处现实,这现实化作一阵强过一阵的空虚吞没着他,迫得手足冰冷而麻木。

他又吐出一口血。

堵在胸口的窒息感好似须臾减轻,耳畔惊呼愈隆,如潮水没顶。

「夫人的情形不宜瞒着王相。」

「我若说了,他必不会走。」欧阳芾道,「我知他心中牵挂着变法,若不回去,定成为他终身遗憾。」

她笑了一笑:「况我的运气也没那么差,不是么,只不过多养些时日,说不定很快我便痊愈,可去汴京找他了。」

「好罢,」郎中叹了口气,「既是夫人的选择,老夫也不再坚持,但望夫人调养好身子,勿再忧虑伤神。」

诊脉时,郎中抬目,最后一次望了眼欧阳芾。

她轻轻,轻轻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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