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79章 第79章(2 / 2)

安上门。

天色将暗,郑侠与换班的同僚打过招呼,步行归家。

巷口老树根下卧着只瘦犬,遥遥望见郑侠过来,哈赤吐舌,郑侠自袖间掏出铜钱,往道旁店里买了少许肉骨头,搁在那犬跟前。

看犬开始吃起来,郑侠挥了挥衣尘起身,继续往家走去。

冷清屋舍前停了驾马车,形饰贵重,不似寻常人家的车驾。郑侠略微疑惑,迈入院门,女子轻快交谈声随之传来,两道身影同时望见他,一者立起道:“夫君。”

另一者徐徐起身,目里依稀浅笑:“介夫。”

“寒舍简陋,只备了些粗茶,还望欧阳夫人万勿嫌弃。”郑侠之妻叶氏道。

“无事,是我未打招呼便来叨扰,妹妹勿怪我才好。”欧阳芾接过工艺略显粗糙的白瓷盏,轻轻呷了口方搁在案上。

“夫人屈尊造访,不知何事?”因着身份差异,欧阳芾坐着,郑侠便自觉立着。

“去岁介夫回京时我恰不在京师,数次登门拜访我也无缘与你一见,目今回来,便想顺道来看看介夫。”欧阳芾道。

“该是侠拜望夫人才是,夫人亲自前来,令侠惭愧。”郑侠深鞠一礼。

态度客气疏离,清晰可见。

欧阳芾沉寂须臾,道:“介夫可怨恨我夫君?”

默立一旁的叶氏面容陡惊,差些将手中瓷盏打翻,却见郑侠目色微滞,又作一揖:“侠不敢。”

“为何是不敢?”欧阳芾问。

郑侠阖目,忍了心中艰酸,道:“昔年家父任江宁酒税监,官职卑小,家中人多口众,生活清苦异常,王相身为江宁知府,不但邀我相见,予我勉励称奖,更令学生与我伴读,我有今日,当为王相恩赐,此生何敢怨恼王相。”

“......”

“四年前,王相擢我为光州司法参军,凡我所奏疑案,王相悉按我所请求予以批复,那时我便下定决心,此生为民请命,竭智尽忠,报答王相知遇之恩。”

“如今不受官职,也仅仅是......尽公不顾私罢了,还望夫人原谅。”

「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王安石道,「此所谓为官之要。」

他们皆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曾于江宁时王安石对学生的教诲。

目今真正践行这句话的,却似寥寥无几。

“介夫何须请求我原谅,我并不认为你是错的,”俄而,欧阳芾淡笑道,“自然,也不认为我夫君是错的,只介夫未站在我夫君的位置,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罢了。”

郑侠堪堪欲言。

欧阳芾止断他:“我夫君自也有看不见的东西,不过,我却只能站在他这一边了。”

“侠明白,”郑侠躬身作礼,“还望师母保重身体,恕侠无法常去看望师母。”

他的谏言王安石不听,他本人自不再受相府欢迎。

“介夫与妹妹也多顾着身体,往后我应很难再来了。”欧阳芾立身,叶氏忙趋步至丈夫身侧与她送别。

她言很难再来,实际是不会再来了,郑侠清楚。“对了,墙上挂的那幅墨梅图是介夫画的吗?”欧阳芾回首问道。

郑侠称是,欧阳芾便笑道:“很漂亮。”

“不及师母万一。”郑侠道。

巩顿首介甫足下

比辱书,以谓时时小有案举,而谤议已纷然矣。足下无怪其如此也。

不先之以教化,而遽欲责善于人;不待之以久,而遽欲人之功罪善恶之必见。

今之士非有素厉之行,而为吏者又非素择之材也。一日卒然除去,遂欲齐之以法,岂非左右者之误而不为无害也哉?

则谤怒之来,诚有以召之。

足下于今最能取于人以为善,而比闻有相晓者,足下皆不受之,必其理未有以夺足下之见也。

巩比懒作书,既离南康,相见尚远,故因书及此,足下以为如何?不宣。巩顿首。

“介卿。”欧阳芾进了书房,寻王安石不着,瞥见桌上一封摊开的信件。

熟悉字体映入眼帘,她不由拾起端阅。

是曾巩寄来的信,他又换了任地,赴任途中寄来封信与王安石,谈的竟为新法之事。

语言平和质朴,不徐不燥,是曾巩一贯口吻,称谓却显得疏远而客气。从前书信里王安石与曾巩互称“子固”“介甫”,最为亲密时曾巩还称王安石为“介卿”,欧阳芾为此开过许多次玩笑。

如今他称王安石为“足下”。

寥寥二字,距离赫然彰显。身份的距离,思想的距离,友谊的距离。

欧阳芾默然看罢,放归原处。

眸光越过窗扉,视向屋外落了一地的杏花,一道人影静卧于躺椅中,暖风掀动袍角,吹开案几上的书册,书册旁搁着久久未动的茶。

院下站着三名士人,其中一人容貌皎洁,气度闲雅,与身旁白色襦裳、眉目温和的男子各带笑容,再旁一位眉骨微锋,面色沉静,似性情不苟言笑,此刻眉梢却也沾染了淡淡笑意。

三人面前坐着位柳叶细眉,明眸湛湛的女子,正拨弄琴弦,琴声轻快活泼,恰如女子笑靥,引人陶醉。

三人听了一阵,那名气度闲雅的男子似有他事,拱了拱手,率先走掉了。

又过片刻,眉目温和的男子也悄无声息离去。

唯剩下骨相稍锋的男子静静伫立,将这一曲听完。

一曲终了,那女子笑着同他说甚么,他似有倾诉之欲,渴望对她道出心底斟酌已久之言。

她却渐渐身影模糊,嗓音微弱下去,一阵风倏地卷起,抬目再看时,面前已空无一人。

欧阳芾迈入庭院,轻步朝王安石走去。

杏花树下,他合眼睡着,絮絮花瓣落在桌案摊开的书册间。茶已凉透,即使睡梦中他也依然紧皱着眉。

她伸手想替他拂去衣肩落花,却见他倏然惊醒,待瞧清面前之人,茫然失措的眼里恢复一丝平静。

“适才我做了一个梦,”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沉稳干涩,带着哑意,“梦里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也走了。”

“我在这里,哪里也没去。”她安慰道,想将手抽回来,却发现怎么也抽不回。

一抬头,看见他眼底不曾随时光变化过的情意。

是了,她明白,任凭任何人改变,唯独他的心始终没有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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