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48章 第48章(2 / 2)

“难道你没有把我当姐姐?”

“我向来把你当妹妹。”

“嘿,”欧阳芾睁目,“我比你大。”

“我知晓。”欧阳发敷衍。

“叔父年纪大了。”欧阳芾又道。

“......我知晓。”欧阳发沉寂片刻,答道。

不久,欧阳发以父荫补将作监主簿,赐进士出身,那是之后的事了。

此刻新科进士俱去了皇帝主持的琼林宴,瞻望天颜,觥筹交错,至夜方归。

某日上午,王文筠步经正厅,发现家中来了客人,一问方知,是今年的某位新科进士,姓沈名季长,扬州人士。王文筠对这个名字颇耳熟,便去询问欧阳芾。

“你说道源?是呀,他便是你兄长之前为你择的‘夫婿’,”欧阳芾玩笑道,见王文筠神色不自然,安抚道,“放心,你不愿嫁,无人逼迫你,他今日来仅为拜望你的兄长,别无他意,我这会儿须去招待客人,你不想见,尽管待在屋中就好。”言罢便欲离去。

“嫂嫂,”王文筠在身后唤她,目光犹豫不定,细声道,“我可否......也去看一看?”

欧阳芾望着她真诚恳切的面庞,微笑:“好啊。”

正厅,一名身着白色襕衫的士子端立着,正与王安石交谈些甚么,神情镇定自若,举足谦恭有度。

欧阳芾领了王文筠进厅,男子便回身视来。“这是幼妹文筠,”欧阳芾介绍,“这位是沈先生。”

王文筠盈盈一拜,默不作声低首,又悄然抬眼看他。沈季长向她作揖:“季长见过夫人,见过王姑娘。”

仪表堂堂,言语和缓,看得出修养良佳,王文筠立在欧阳芾身边,望着他与兄长交谈,始终无话。

留沈季长用过饭,送了客后,至夜,欧阳芾与王安石坐在屋中,欧阳芾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跑至王安石跟前,打趣道:“白日你是不是以为文筠不会出来?”

她蹲在王安石身前,两臂撑在他膝上,毫无仪态,王安石道:“起来。”

“你先回答我,是不是没想到?”

“......是。”

“我便说她很乖罢,她不像我,她从不教人担心。”欧阳芾起身,随即变本加厉地朝他靠去,整个人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揽住他脖颈,王安石只得放了手中毫笔,扶着她使她不掉下去。

“你也懂得自己的劣性?”

“可我有介卿呀。”欧阳芾嬉皮笑脸。

论说情话,王安石向来不是她的对手,遂只好转开话题:“她见了,可说了甚么?”

“甚么也未说,因我不曾问她,”欧阳芾道,“她想说时自己便会说了......介卿,若她最终不喜欢对方,你别逼她好么?我希望她所嫁之人,是她自己愿意嫁的。”

她能为文筠做的也惟有这些了。

灯烛下王安石长视她的眼眸,她的眼眸依旧清澈如昔。

但闻良久一声:“好。”

过了两日,王文筠主动来找欧阳芾,她先是在屋内同王雱玩了一阵,而后不经意间提起:“嫂嫂,之前那位沈先生,我想过了,我愿意嫁。”

欧阳芾静了手中动作,向她看去:“真的愿意?”

“嗯。”王文筠牵着王雱的小手,容色平和,欧阳芾便道:“不必急于一时。”

“不急,我观他学识优厚,又谦敬守礼,应是位君子,我也信他不会薄待于我,”王文筠微露笑容,“况我嫁了人后,又非不能再回家,我若想嫂嫂和兄长了,还可回娘家来看望你们,对不对?”

“对。”欧阳芾应道,接着便见王文筠红了眼圈,她感到一股酸楚自内心升起,不知那是她自己的不舍,还是替王文筠感到的难过,也许她并不希望她这样乖。

“往后嫁了人,想甚么时候回来便甚么时候回来,想待多久便待多久,你回来我就在。”欧阳芾承诺道。

王文筠抱住她,在她胸口蹭着,依恋道:“嫂嫂,我好喜欢你。”

“我更喜欢你。”欧阳芾毫不含蓄。

“比喜欢兄长还喜欢吗?”王文筠抬目。

欧阳芾吸吸鼻子,牙一咬:“对。”

王文筠目中盈满笑意:“那我要赠嫂嫂一份礼物。”

王文筠的婚事定于两月后的良辰吉日,在此之前,王安石升任知制诰,领朝廷诏令,为制科考试中阁试主考官之一。

此次阁试主考官共四人,翰林学士吴奎、龙图阁直学士杨畋、御史中丞王畴与知制诰王安石,应试者也仅四人,苏氏一门便占了其中两位。

阁试分六论,每论需作五百字以上,出题范围以九经、兼经、正史为主,旁及武经七书、《国语》及诸子;正文外,群经亦兼取注疏。国朝四品以上官员出题,考问的却仅为二三十岁的年轻儒生,出题范围之广,选拔之精细令人咂舌。

初试顺利而过,未产生多的争议,然随后而来的殿试却在考官定夺时发生纷争。

覆考官胡宿拿着一份考生试卷道:“此生出言不逊,将皇帝贬得一无是处,一名小小的考生,用词之激烈简直闻所未闻,岂可把这种人评为第三等?我看应当直接落黜。”

制科考试,一、二等皆为虚设,第三等即最高等,第五等即为落黜。

考官司马光否道:“此生应的乃‘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需的便是极论国是、一腔忠诚的人才,但陈朝廷得失,无所顾虑,此生于四人之中最为切直,当今士子鲜有如此胆量者,这等敢言直书的后生,朝廷若不录用,方为损失。”殿试试卷,便是他格外青睐于这名考生,将之评为了第三等。

同为考官的范镇道:“直言进谏不代表攻击人主,将这满篇指斥皇帝的文章列作第三等,官家的体面还要不要?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往后天下士子俱学会指骂官家,将之引为高尚事,难道便是你们乐见的?”又问蔡襄:“蔡君谟,你是何意见?”

蔡襄唯唯,含糊其辞:“......我看,此生见解虽有尚浅之处,但贵在极具胆识,不如将之降为第四等,诸公以为如何?”

“直接落黜!”胡宿甩袖不耐。

“不可落黜!”司马光坚持己见。

几名考官争执不下,这件事最后闹至了皇帝跟前。

此生不为他人,正为苏辙。司马光直接向皇帝奏书,曰:“朝廷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目的便为选拔直言极谏之材,今此生若以直言被黜,恐天下人皆以为朝廷虚设直言极谏之科,从此四方以言为讳,于陛下宽明之德亏损不细,伏请陛下明察,特以其切直收之。”

皇帝看后,又将苏辙的策论仔细阅过,用语确过直白刺耳,即使好脾气如赵祯亦觉难堪,然司马光之言说在他心中,遂斟酌后下令,不可落黜:“以直言召入,而以直弃之,天下谓朕何?”

后考官再次议论,终以第四等收之。

此次制科,四者录取其三,苏辙以第四等录取,其兄苏轼更以第三等录取,自此风声所布,旦夕之间,苏氏兄弟文名震动京师,流传四方,士人竞相师法苏文,誉为天下第一。

这是前言。

制科入等即任官职,苏轼除大理评事,苏辙为试秘书省校书郎。时任知制诰的王安石按例需为二人写制书,然王安石直言苏辙对策“专攻人主”,将之类为谷永,不肯撰词。

谷永,汉臣,前后上奏四十余事攻击皇帝、后妃,以阿谀王氏,给人留下奸谀小臣的印象。

同僚几番劝说,皆未使王安石改变心意,他素性如此,不喜欢、不承认,便直言不喜、不认,于是制书拖延不下,换了他人代写。

此也为苏氏兄弟一一登门拜谢考官时,前来王安石家的惟独苏轼一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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