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欧阳修主持修撰的新唐书前不久最后一次修改定稿完毕,进奏皇帝,龙颜大悦,诏命所有刊修及编修官皆晋级升官,并赐金银器物以作奖赏。
这时参与编撰新唐书的梅尧臣已因疫病逝世,欧阳修受命礼部侍郎,两次辞让,上皆不允。
欧阳芾同曾巩一道来看望她叔父时,欧阳修正在庭院卧榻上晒太阳。
许是数年倾力修撰史书,一朝事了,缓过劲来后身子愈发感到疲乏,欧阳修此刻对政事、对政途已显得意兴阑珊了。
薛氏熬了绿豆汤,欧阳芾便端着一碗递至叔父嘴边,欧阳修原本懒筋上来,喝也不想喝,无奈被她喂了两口,觉出味来,便伸手端过碗自己喝起来。
“怎么说还是女儿家体贴,这若换了儿子,哪能如此伺候当爹的。”薛氏打趣道。
欧阳芾听了,立即支棱起来:“欧阳发呢,快出来听婶婶训。”
欧阳发这会儿忙着与同辈好友出游,却是没空过来。曾巩温笑:“阿念待老师当比女儿待父亲更加体贴。”
欧阳修明显十分受用,喝着绿豆汤嘴角翘得老高,一声不吭听他们聊。
“如何?养了个我不亏罢?”欧阳芾问。
欧阳修鼻中哼了声,道:“难说。”饮尽最后半口,将空碗搁在榻边,问欧阳芾道:“介甫还不欲接同修起居注之职吗?”
“接了,不接还能如何,”欧阳芾道,“之前和司马先生像比了赛似的,一径写了十几封辞状,中书不理,还是硬塞给了他,前来宣召的中贵人放下敕牒就走,追也追不上,司马先生败得快,只写了五封辞状就从了。”
“拗还是介甫拗。”欧阳修捋须感慨。
“是啊。”欧阳芾叹息感慨。
听着二人闲侃自己侄婿和夫君,曾巩在旁不禁轻咳两声,替好友说话道:“介甫的性子,难以接受这样的差遣也在情理之中。”
同修起居注,乃伴皇帝身侧,记录天子言行、群臣进对任免等的差遣,既清且贵,又近官家,按例任满即可升知制诰、翰林学士,之后便可入宰执行列,正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位置,然王安石辞状中写,“臣窃观朝廷用人,皆以资序,臣入馆最为日浅,而材何以异人,终不敢贪冒宠荣,以干朝廷公论”。
司马光更写,“修起居注,自祖宗以来,皆慎择馆阁之士,必得文采闳富,可以润色诏命者......臣自幼及长,虽粗能诵习经传,涉猎史籍,至于属文,实非所长”,直言自己不会写“四六文”,给皇帝逗笑了,道,“卿不会写骈文,当初进士是怎么考中的?”
官员上辞呈,通常不过三次,然得知王安石已一连上了七八封时,司马光连忙又写两封,其中一封更以王安石为参照物,“安石文辞闳富,当世少伦,四方士大夫素所推服,授以此职,犹恳恻固让,终不肯为,如臣空疏,何足称道,比于安石,相去远甚......使臣之才,得及安石之一二,则臣闻命之日,受而不辞”,对好友的评价可称至高。
然最终两人皆未幸免。
欧阳修叹着:“朝廷用人,择才而授,岂能一再顺从臣子之意,固知君实、介甫二人不肯为,却也需他二人勉力为之,你在家须多劝劝介甫,叫他勿总写辞呈,驳了朝廷的颜面,官家也是人,被驳多也会不快的。”
欧阳芾应道:“是是。”
欧阳修看着她那幅不走心的样子,直摇头。欧阳芾见了,岔开话题道:“叔父如今新唐书也撰完了,可是有何打算?”
“我已上了三道劄子,自请出知洪州,目今未得中书消息。”欧阳修道。
洪州乃欧阳修父母之邦,他欲往洪州,便是生了归隐之意,欧阳芾再度忆起梅尧臣离世时他悲怆的模样,庆历六年旧友尹洙逝世,欧阳修似亦如此悲痛过,然欧阳芾当时年纪尚小,叔父丧友时究竟如何哀恸,她只能从后来逐渐看懂的诗文里寻找,如今亲历梅尧臣逝世经过,她却实实在在觉察到叔父眼中一步步寡淡的人生意趣。
欧阳芾换了腔调:“朝廷用人,择才而授,岂能一再顺从臣子之意。”
欧阳修:“......”
曾巩乍然憋笑。欧阳修瞪她一眼,她接着说:“固知叔父不肯为,却也需叔父勉力为之。”
“这你倒背得快。”欧阳修恨恨道。
“叔父的话我可都往心里去了,”欧阳芾趁机证明自己,“朝廷不放叔父离去,是因朝中需要叔父,官家需要叔父,换言之,便是天下百姓需要叔父,叔父被这么多人需要,怎可一走了之。”
“尽会言好听的。”欧阳修不愿承认自己被她说动,斥道,“你若为官,某不定是个向官家进谗言的。”
欧阳芾哈哈大笑,不以为耻反以为乐。
“叔父的新唐书我购了全卷放在家中,时不时便拿出来欣赏,”欧阳芾继续“进谗言”,“子固哥哥也购了一卷,对罢?”被点到名,曾巩自觉接话:“是,老师编修的唐书不但可作史书观阅,更可作文章诵读,辞句粲然,字字锤炼,堪为文者楷模,我读老师的文章,常自惭形秽,不知今生何幸做了老师的学生。”
欧阳修皱眉:“子固,我已言过多遍,你何处皆不差于人,惟独一点,便是偏爱妄自菲薄。”
“就是就是。”欧阳芾附和。
曾巩失笑,难以接话。
“你如今任了馆阁校勘,平时多接触古籍,可于其中陶冶性情,修习古人笔法,你性子淡泊,这份差事应很适合你。”欧阳修关怀道。
“是。”曾巩应。
“子固哥哥在京任职,夫君与我都很高兴,这样又可常常去子固哥哥家串门了。”欧阳芾道。
“只怕惟你一人高兴‘常去串门’罢?”欧阳修坐直身,嘲道。
“才不是,”欧阳芾反驳,“子固哥哥也常来找介甫,两人可亲密了,我比都比不上。”
欧阳修笑:“正是了,你合该看紧些,莫不准哪日便教子固将介甫给拐走了。”
“老师......”曾巩挂汗。
“那我便将晁姐姐拐走,谁怕谁,”晁文柔是曾巩之妻,欧阳芾对阵起叔父半点不弱,完了还补充句,“晁姐姐肯定会跟我走的。”
“阿念......”曾巩啼笑皆非。
欧阳芾耸肩,被欧阳修连斥带笑,直说她不害臊。
入秋天气转寒,苏轼备考制科之余,所剩无几的乐趣之一便是自个儿酿酒来喝,不但自己喝,还叫王弗和来做客的欧阳芾一起尝。
苏轼自言:“这蜜酒乃我游历西蜀时,向一道士杨世昌学来,他酿的蜜酒醇酽甘冽,入口芳香盈齿,我乞了好久才将这方子讨来,你们快些尝尝,此可称得上‘三日开瓮香满城’。”
他夸得如此厉害,王弗便率先捧场尝了一口,尝罢扭头掩面,颦眉不止,苏轼奇怪道:“不好喝么?”
欧阳芾试探着一口下去,吐了出来。“你是把酒泡进了蜂蜜罐子里吗?”欧阳芾不敢置信。
“是多放了些蜜。”苏轼满不在意地笑。
欧阳芾对他肃然起敬,搁下酒碗道:“我近来身子不大好,不可多饮酒,往后有机会再喝罢。”
“那真遗憾,”苏轼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兀自给自己倒了碗,“阿弗再多饮些。”
王弗道:“你酷嗜蜜糖,便以为别人也同你一样嗜蜜么,这酒我也喝不下去,你自己喝罢。”
苏轼大笑,抱了酒坛跑走,老远还能闻见他喊“子由”的声音,王弗跟欧阳芾各自在心里为苏辙祈祷。
王弗不仅慧敏谦谨,待人柔善,还能勤俭持家,烧得一手好菜,欧阳芾揣着向王弗学艺的心思,站在厨房里看她烧菜,王弗便也耐心细致地教她。
虽在家不必欧阳芾亲自下厨,然她一旦学会某道菜,却也总欲亲手做给家里人吃,这日她照旧自外归来,准备大显身手一番,却发现家中来了客人。
厅内,王安石正与一人交谈,内容似与经术相关。
欧阳芾踱步入厅,对方便遥遥起身,王安石介绍道:“此为内子。”
男人朝欧阳芾施礼,举止颇具涵养,抬首可见面容宽阔年轻,应不足三十年纪,目光却已微露深邃敏锐之感,王安石道:“这位是吕吉甫。”
“吕先生。”欧阳芾向他作礼。
吕惠卿忙道:“惠卿此次乃以晚辈身份拜谒王先生,怎当得起夫人‘先生’二字,夫人如不嫌弃,只唤我吉甫便是。”
“先生是哪年生人?”欧阳芾问。
“天圣十年。”吕惠卿略带疑惑地答。
“那先生比我大了,我喊先生的字,是否有些不恭呀?”欧阳芾笑。
“夫人即便再年轻,也与王先生同为惠卿之长,长幼有序,惠卿不敢造次。”
欧阳芾歪首:“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