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王安石,温仪觉得他有些变了。
“温娘子。”王安石颔首。
“阿芾唤我四娘,你不妨也随她这般唤。”温仪稍作提议,王安石也未推拒,便改了口:“四娘。”
比印象中平和了许多,无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了,温仪暗自发笑,怕也是因欧阳芾的关系。
“阿芾信中都对你说了?”
“是。”言起此事,王安石换了严肃面色。
温仪涩然一笑:“我不知她是如何对你说的,但我猜,她定有不曾告诉你的事。”
“何事?”
“她定然未对你提起,她在这儿受的委屈。”
话甫出口,果不其然看到对方变了神情。“你放心,她既未对你提起,想必是她认为并非大事,然我心里有愧,却不得不告诉你——那日她见我与我夫君起争执,为护我,曾挡在我身前挨了那人一耳光。”
“甚么?”王安石目带寒霜,立身而起,却是惊动了院子里陪星儿玩耍的欧阳芾,她侧目望来,王安石缓了缓容色,又坐下。
“她果然未对你言过。”虽三年未曾相处,温仪仍旧了解欧阳芾的性子,她素不爱让别人为自己忧神,故有些事刻意瞒着亲近之人,这性格不晓得好还是不好。
温仪接着道:“她既不愿你知晓,我本也犹豫是否应告诉你,然她毕竟有了身子,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话未竟,又闻一声意料之外的回答:“......你说甚么?”
温仪瞧他反应,怔道:“她这个也未告诉你?”随即指抵下颌思忖:“我记得看郎中是在寄信之前,那她应当......”
院内,欧阳芾将稚童抱在腿上,亲昵地蹭着对方额头与鼻尖,温柔道:“星儿乖,我是谁呀?我是姨姨,叫姨姨——”
“姨——姨——”稚童重复着单调的音节,即便如此亦令欧阳芾心花怒放。
王安石观着她与幼童玩耍的场景,几番深呼吸,终究松开垂于袖中的手,在她声声温柔腔调里逐渐归于平静,他稳了稳心神,回首对温仪道:“内子或出于私情有所隐瞒,还望四娘将此间发生之事详告。”
正厅。
史固安与王安石各坐一端,史母刘氏坐在儿子身旁,欧阳芾与温仪坐在王安石一边。仆人上了茶点,史固安介绍道
“这双井白芽乃今年开春的新茶,原产江西分宁,听闻王判官亦为江西人,与这江西的贡茶应属同乡了。”
他有意套近乎,将家中珍贵的茶品拿出来与客人享用,熟料客人分毫未动,却道:“安石籍贯临川,平生未去过分宁,与此双井贡茶谈不上同乡。”
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史固安顿时有些掉面子,赔笑道:“王判官是严谨之人,是在下混淆了。”
气氛一时冷场,史固安只好接着道:“王判官此番是来探望妻子?”
王安石道:“此为缘由之一。”
“判官放心,令正这几日一切安好,内子与令正姊妹情深,二人常白日叙旧至夜里,形影不离。”
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王安石周身泛起股冷意,似刻意捻出其中一句回道:“一切安好便好。”
史固安心虚,转移话题:“呃,不知王判官此来的其他缘由是?”
王安石起了身,道:“安石不肖,来向足下讨份放妻书。”
厅内寂静一刻,史固安与刘氏面面相觑,而后史固安勉强抽动面上肌肉,道:“王判官是在同在下说笑罢?”
“安石素不开玩笑。”
“......王判官,在下虽寒门弊舍,亦自问以礼相待,判官为官人,又为读书人,高风亮节,天下士子敬仰,怎甫一登门还未茶过三巡,便行如此羞辱事,传出去,阁下不怕为天下士人耻笑么。”
颜面撕破,史固安的口气也难听起来。
“安石是否为人耻笑,自有他人评说,非由足下定夺,足下应考虑的惟有放妻一事,其他毋须挂怀。”
史固安面色不佳,视向温仪,目中了悟一般带了狠色,温仪毫无畏惧地迎回去。
“放不放妻,乃在下家事,王判官好像无权过问。”
“足下适才言,令正与内子姊妹情深,那么内子之姊亦当为安石之姊,王某为家人谋事,理正言顺。”
温仪些许诧异地看向王安石,她万没想到王安石会如此说,自己陡然被算在家人之列,虽知仅为辩词,仍旧垂首低笑了,不争气地生出几分温暖。
史固安噎住,明知对方强词夺理却无法从道义上指斥对方,手背被母亲刘氏覆住,他望向母亲关忧的神色,怒气陡然发作
“好,王判官要争这理,我们便好好争上一争,我史家将她娶进门三年,衣食起居、仆杂用度何曾薄待过她,判官自可问问她,这三年花了我史家多少银两,我母亲又何处亏待过她!”
“新妇入门便为家人,你厚待她为理应之事,此天理伦常,何足夸耀,”王安石冷颜道,“你言令堂不曾亏待儿媳,我且问你,目视儿媳遭子责打,不问不理,一味偏护其子,纵容默许其子暴行,算不算亏待?”
刘氏闻言,颤抖着身子道:“你,老身、老身未曾......”
“你血口喷人!”史固安颤颤巍巍指向温仪,“我从来就未打骂过她!”
“足下是否打骂妻子,自有公堂审问。”
一听“公堂”两字,母子皆浮现惧色,刘氏忙道:“何事不能在家解决,为何要去公堂,我们、我们坐下慢慢说,王判官,你先坐......”
王安石不坐,直视着史固安躲闪的眼神:“足下不愿赴公堂立案问审,令正亦未强求,待乞得令正原谅,足下予一封放妻书即可。”
话题又回至最初,史固安明白过来:“你们是联合好了来讨债的,是不是?”
许因一直压着火气,又因此刻王安石在场,欧阳芾提胆道:“你未欠债,别人如何来讨,上了公堂,整个洛阳皆知史家以殴打妻妇为乐,你且看看还有未有人上门买你家的货,还有未有人愿将女儿嫁给你。”
不待史固安回答,欧阳芾转而对刘氏道:“老人家,您一家三代家业俱在洛阳,开门做生意素来最重名声,名声坏了,不言多久,至少三五年免不了遭人议论,我知您不愿如此,四娘自幼丧母,您与她母亲乃旧识,若非您与温伯母牵线,四娘亦不会嫁来洛阳,如今四娘与您儿子无缘,温伯母泉下有知,看见自己女儿终日以泪洗面,枯槁憔悴,她必也会伤心难过,此定非您与她的本意。”
刘氏听她提及温母,脸上恍惚几许,似有裂痕。欧阳芾继续道:“四娘求去之心已决,您强留无用,不如放过她,也放过您的儿子,彼此留分余地,他日两家再见至少不以仇人相待,四娘性子烈,您一味强留下她,徒增夫妻仇怨,莫不准哪日便是要出人命的。”
欧阳芾承认自己有过度渲染的嫌疑,刘氏果真被她吓到,抓住儿子的手,惶惶道:“大郎,我们,我们不如便罢了......你与温家娘子确实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