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30章 第30章(2 / 2)

欧阳芾顿时慌道:“不是妹妹,是远房、远房亲戚。”

她果真是因上次之事怕了,言不与他当兄妹,便连外人的误解也第一时刻澄清。

“是我平日拘着她了,”王安石未如欧阳芾般多做解释,只揽责于自身后,问欧阳芾道,“还余多少?”

“不多了,割罢这列便好。”

于是王安石等二人收罢稻谷,至周氏家中让欧阳芾洗净手足,方带她离开。

田埂上,王安石在前走,欧阳芾在后跟着。

“介甫先生,你变了。”欧阳芾冷不丁开口。

王安石回视她道:“如何变了。”

“你从前不会言我们是兄妹。”欧阳芾振振有词。

王安石冷冷道:“你的名节不要了?”

欧阳芾笑了:“原来介甫先生是在为我着想,那我确不知好歹了。”

王安石扭身继续走,不理她。

“那位周娘子十分可怜,夫君与母亲皆残病在榻,只她一人做活照顾一家老小,”她在向他解释自己下田的原因,“我原是来写生,见她太辛苦,不知怎的便下去帮她了。”

王安石听着她的话,心中柔软下来:“我知晓。”

“手还割破了。”欧阳芾接着道。

王安石立即回身:“哪里割破了?”

“这里。”欧阳芾举起左手,白皙皮肤上一道寸长伤口,此刻仍发红。

王安石眉头立蹙起来:“方才为何不言?”

“本来割得便不快,还割伤了手,太丢人了。”欧阳芾老实道。

只见那眉头愈蹙愈紧,王安石道:“洗净了吗?”

“洗净了。”

“宿处可有伤药?”

“无。”

“......先去府署里上些药,擦过药再归。”王安石道。

“好。”欧阳芾应得痛快。

王安石犹豫顷刻,试着邀请道:“家中今日备了新食,可将晡食一并用了再归。”

“好!”欧阳芾答得愈发愉快。

王安石舒了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欧阳芾随意提些话题,不知王安石答了什么,令她欢笑起来,清脆声蔓延于田埂间,与牧童吹笛之声萦绕交织,袅袅飘荡。

欧阳芾感到浑身自由自在,从未有过如此快乐。

次日午后开始落雨,雨脚如麻,街上来往之人步履匆匆,各寻掩盖。

这阵急雨至申时仍未停歇,道中已无行人,府署大门前一位模样年轻的女子神色焦灼地唤门。

“我家娘子午时过后便出门了,此刻仍未归来,我们以为她上府君这儿来了,”葶儿面带不安道,“这雨不知何时能停,娘子出门未带伞,眼见着天快黑了,若在外遭遇什么不测......”

王安石闻言,往一袭灰暗天幕视去,忆起昨日欧阳芾对他道,“明日我欲上山写生,介甫先生有推荐的去处么”。

他沉思少顷,抓起一柄油伞,道:“你且坐着,我去寻她。”

清袁山自山脚往上有段长长的山道,两侧林木繁茂,杂草丛生,泥石顺坡而下,王安石踏上山道时天色已然昏黑,只闻雨水淅淅沥沥不断绝的声音。

山路半道有处洞穴,王安石见那洞穴内隐约透出火光,便径直而去。

欧阳芾果然坐在里面。她抱着双膝,身边是三两张铺开的画绢,见王安石湿漉漉的衣裳与鞋履,惊讶难掩:“介甫先生?”

洞外雨水连绵,洞内温热的火光将人影照在石壁上,摇摇曳曳。

“此处原就有些木柴,想是之前人在此歇息留下。”欧阳芾道,幸而她随身带了火折子,不然连柴也用不上。

“介甫先生怎会来寻我?”她问。

“你的侍婢来府署寻人,见你不在,惶惶难安。”王安石简单道,他靠着石壁,借火温驱干湿衣。

欧阳芾心生愧疚:“那我们即刻回去罢。”

“天太暗,道途湿滑,此时行走易跌落坡底。”王安石凭借经验道,他望着洞外雨幕,眉心始终肃着。

欧阳芾“哦”了声,又缩回壁角,见王安石视线落于自己身侧画绢,笑道:“全湿了,一张也未留住。”

也许此便为古人所言乐极生悲,老天爷见她这几日过于快活,便叫她今日遇上这等情状。

“谢谢介甫先生。”欧阳芾忽而道。

王安石视她:“甚么?”

“我原以为要自己一人待在此处,心里其实是怕的,幸而介甫先生来了。”她轻轻道。

王安石听她此言,眉间终究舒开:“莫担忧,待雨停了便可归去。”

“嗯。”欧阳芾并不担忧,却突然间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王安石瞅她,她道,“怎么办,男女授受不亲,介甫先生不若换个洞穴躲雨?”

王安石:“......”

欧阳芾愉快极了,断断续续笑个不停,如滚滚雨珠敲落岩上。

一待便待了一夜。

次日天刚破晓,刺目的颜色照亮洞内熄灭已久的柴烬,欧阳芾望向一径泥泞坑洼的道面,又犯难起来。

“要不我们等些时候再归,待道路干燥些,”她也知自己说的是离谱话,只犹作挣扎,“来常州时已作废了双鞋,再作废一双,便无鞋可穿了......”

她言得可怜,王安石不由垂首将她一双精绣云纹丝帛履视去,早知昨日降雨,欧阳芾也不会穿这双鞋,此还是婶婶临行前为她买的。

“对了,我可脱了鞋走。”欧阳芾想到。

“脱甚么。”王安石半喝道,欧阳芾立时噤声。

王安石一阵头疼,怕她待会还要说出“介甫先生走前面,别看我便是”这种话来,不禁先一步下了决定。

“上来罢,我背你。”他在欧阳芾身前俯下。

树静山深,松烟缭绕,林间偶或掠过一只飞鸟,倏地藏于林间,爪下落叶坠入微草,漱漱作响。

欧阳芾伏在宽厚的肩背上,感受着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有力臂弯,出神许久,道:“介甫先生,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走。”

王安石未回头,只道:“过了此段,便放你下来。”

过了此段路,便至山脚了。

欧阳芾道:“介甫先生累不累?”

“不累。”

“真的么?”

“真的。”

欧阳芾默然,她回忆起穆知瑾的话:傻阿芾,介甫先生听了怕是要伤心的。

她不是想令他伤心,她只是害怕失去他。

“......介甫先生。”欧阳芾开口。

“甚么?”

“你想娶我吗?”

山道上静了一刻,王安石停步,过了许久,久到欧阳芾一颗心逐渐落下去,终见他继续往前走去。

“可以么。”他道。

欧阳芾笑了,将头伏下,落在他肩上:“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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