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25章 第25章(2 / 2)

清月当空,坊间逐渐喧嚷,毕竟上元佳节,街市张灯结彩,商铺琳琅满目,直令欧阳芾望着眼馋。

一道清瘦身影踱至她摊位前,站定,欧阳芾见了,满面堆笑道:“先生要张画吗?”

“天色已暗,你还看得清楚?”

“看不清楚,但我记得先生的容貌,不必看也画得出。”

王安石默了,欧阳芾笑嘻嘻道:“这么巧,此处也能遇见介甫老师。”

“不巧,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

「王先生若是心慕我们阿芾,可得主动些好,不然阿芾被人抢走,先生怕要后悔的。」温仪转玩着纨扇,临行前看戏似的道。

王安石抿唇,他本身从未习过这些,若非温仪提点,恐还得闷上一阵,虽不喜温仪言语轻浪模样,到底是按她说的做了。

“用过食吗?”

“还未用过。”

“先吃些东西罢。”欧阳芾头一歪:“先生请我?”

“我请。”

欧阳芾顿时眼眸一亮。她实在太饿了,又在寒天里待了大半日,急需回温,便去州桥下买了些杂嚼热食,桌凳画具一径交由旁边卖卦的老丈帮忙看守,她尚未付全赁金,故也不虑被老丈偷去。

王安石见她不住搓手,蹙了眉,朝旁兜售旋炙野羊肉的店主道:“再来碗羹汤。”

欧阳芾心满意足喝着汤,问:“先生为何请我?”

“你教文筠作画,我应当答谢你。”

“先生太客气了,”欧阳芾递他串肉,“介甫先生也吃。”

“不必了。”

“可我一个人吃,我会不好意思。”

王安石稍微犹豫,接过那串,低头咬了口。欧阳芾暗自发笑,成功。

州桥夜市向来是士庶乃至仕女出门游赏偏爱的去处,故这一趟往南,街边尽是水饭、从食,鹅鸭鸡兔、腰肾抹脏应有尽有,目不暇接,间道里卖着金丝党梅,用精致的梅红匣儿盛贮,王安石还买了匣予她。

介甫老师今日不正常,欧阳芾暗里观察,虽为答谢,也好似太满足她了。她眼珠滴溜转,道:“我想去瓦子。”

“何处,瓦子?”王安石登时肃了脸。

“嗯,想去看相扑杂剧,先生不愿去我自己去便是。”欧阳芾梗着脖子道。

王安石脸色又差几分,忍了半晌方道:“只观杂剧,不可去别处。”

“嗯嗯。”欧阳芾连连点头。瓦肆里鱼龙混杂,虽为游艺场所,然勾栏亦临着青楼妓馆,许多游人从看棚出来,顺道便进了妓馆,做得两处常客,她心知王安石不让她去的是何处。

听她要去逛瓦子,竟未转头便走,还随她一并来了,介甫老师今日果然不正常。欧阳芾心思活跃,然既得便宜,也不敢继续在王安石底线上蹦跶,只遵承诺进了座名唤“芍药棚”的,里面正舞掉刀。

棚内宾客满座,热闹非凡,舞至精彩处,席间充斥着拍掌叫好声。耍罢掉刀,又换影戏,登台的乃出自教坊的弟子,谓得此中高手,比欧阳芾之前在市井街头观的杂耍更胜十倍不止。

去岁元宵,欧阳芾因忙年节活动,未有机会出来玩耍,更未有机会观过瓦舍里面,此刻随着众宾欢然,那些微末遗憾连同近日来的惆怅似也随之去了。

她转目向王安石,瞧出他对这些东西全然无感,不由笑了,王安石侧目,见她做了个口型:“多谢介甫先生。”

这句话隐没于喧嚣声中,叫他未能听清,他欲再问时,却见欧阳芾眉梢挂笑,转开了脸。

自瓦舍出来,身后仍可依稀闻见教坊伎艺的弹唱,唱的是晏殊填词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街头伫立吆喝卖花者,篮里簇簇新梅,不时便有行人买上一两枝,插在头冠,极目望去,男女老少皆多簪戴,为寒月增添抹明艳色彩。

除去赁金,欧阳芾今日还赚了些许,于是她买了两枝红梅:“这个是我请先生的。”

“我来付罢。”王安石掏袖道。

“不用,正好用今日挣的钱,”欧阳芾道,“先生戴,我也戴。”

本朝习俗,毋论男女皆爱簪花,她还未见过王安石簪花的样子,遂将花朵插戴发间后,便去瞅王安石。

“好看。”欧阳芾笑道。王安石望向她鬓间那支红梅,蓦地思及什么,面烫起来,夜色撩人,她瞧不清他面上颜色,只顾自己言笑。

“买只冠梳吧,官人。”道旁摊子的主人将他二人方才互动皆收入眼,此刻朝王安石吆喝着,王安石驻步,视向那一径摆列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

“给小娘子买只也好,女儿家皆喜欢这个。”摊主拿起一个雕刻精细,缀着珠翠的梳子,往他眼下递。

知他将自己二人当作出来幽会的情人,王安石蹙眉,本能欲拒,然稍一犹豫,望了眼前面不远处流连的人影。

他拢了拢袖,约莫着剩下的钱数,终道:“多少银两?”

欧阳芾正挑着些头面,她也非想买,只看个新鲜,忽地身旁一声惊讶道:“阿芾?”

抬目,却见富清殊立在咫尺间,她已梳起妇人髻,衣饰钗环也似清简不少,然容华依旧光彩照人。

“真巧,你也在此。”富清殊朝她笑道,身后冯京亦向她望来。

欧阳芾对上冯京视线,两人皆愣了下,随即便见欧阳芾笑了,道:“清殊姐姐,这么巧,同夫婿一起出来游玩?”

富清殊露出独属于新婚娘子的柔和笑意:“嗯,上元佳节,我们出来观灯。”

“我说姐姐今日怎如此艳丽动人,原来是有人欣赏。”欧阳芾戏谑。

“你呀。”富清殊捏她脸颊,随后状似不经地瞄了眼冯京。

冯京未察,只盯着欧阳芾道:“你一人在此么?”

“不是,我同介甫先生一块。”欧阳芾说着,便见王安石自后跟上,遂与富清殊介绍起来。富清殊听过王安石之名,此刻见了本人,自然言语里也多敬意。

冯京见他二人簪戴同样的花,心中微窒,脸色白了几分。

富清殊这厢还在邀他们同游,欧阳芾婉拒道:“下回吧,我们今日已要归家了。”

待与冯京夫妇分别,欧阳芾仍注视着两人背影。

“他们二人看上去好般配。”

王安石听她此言,倏地便忆起贺为岺从前那句,当世兄和欧阳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

“若是心底难过,不必强颜欢笑。”他尽力说出这句话,只觉醋意来得不合时宜,又难以断绝。

欧阳芾摇头:“我不难过。”

她不难过,只觉有些寂寞,这寂寞如同她初来之时,了无亲眷,不知该落往何方,如今她又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盯着冯京与富清殊背影良久,直至二人消失于视野,末了才猛然发觉,身旁有一人陪她站着,而始终未言。

“看完了?”听见王安石冷道,欧阳芾一个激灵,知晓自己方才忽略了他,忙道:“看完了,也没看什么......”

王安石扭头便走:“那便归家。”

不知他为何忽然冷淡,欧阳芾也不敢多问,趋步跟上去。

不过......欧阳芾歪头暗想,介甫老师好像正常了。

身后,冯京夫妇走出一段距离,富清殊方悄问夫君道:“官人觉得,阿芾与王先生两人是否......”

她言语未尽,然意思已明了,想到这么快便能将为欧阳芾绣的婚礼赠还,不觉欢喜。

冯京勉力支撑起笑容:“我不知晓。”

富清殊瞧见夫君脸上的笑,不禁怔住,那模样又岂是在笑,分明全是痛楚。

过了正月,欧阳芾去寻穆知瑾闲谈时,曾聊起元宵这段,她原意是炫耀自己赚来的钱,然穆知瑾闻后,默默思量片刻,对她道

“阿芾此前拒绝冯学士,是因不喜他些许行为?”

她亦通过温仪知晓此中情况,故也一直挂在心上。

“算是罢。”

“阿芾是否想过,有一人身上皆无此般行为。”

“谁?”

“王介甫先生。”

欧阳芾一惊:“......什么意思?”

穆知瑾不由提点她道:“阿芾为何从未想过与王先生?”

“不行,”欧阳芾陡然拒绝,“介甫先生是——”她张口结舌,穆知瑾问:“是什么?”

“......是我不能玷.污的人。”欧阳芾言之凿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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