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熹微,冯京自书房步出。
他一宿未合眼,此刻足下匆匆,未及踏出几步,便被一道声音喝止住:“你要去做什么?”
数尺之遥外,朱氏将背挺得笔直,缓缓向他走来。
“娘……”
瞧见他眼底青黑,朱氏心疼不已,又见他手中握着封信。“……这信是写给谁的?”她敏锐察觉到什么,劈手将信夺过,果不其然见到意料中的名字。
“我冯家儿郎,绝不许对一个女子做此摇尾乞怜之姿,哪怕她是欧阳家的女子。”朱氏咬牙道。
“娘,孩儿……孩儿只是想与她解释清楚……”冯京眼角微红,语带恳求。
“解释?还有何好解释,她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连你赠予她的画笔也一并退了回来,此等绝情决意之举,还需要你作何解释?”言毕,朱氏心一横,将信撕得粉碎。
“娘!”
“我要她知道,我的儿子不是没有人要,”镇定下来,朱氏对他和声道,“富公的夫人前日又与我见面,说富公对你十分满意,只要你愿意提亲,富家定会答应。我要你收拾心思,娶富公之女清殊为妻,她是个好姑娘,也为你等了一年,你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了。”
见他仍止不住泪,朱氏爱怜道:“你好好平复心情,待晚些时候,你来告诉我答案。”
媒人上门提亲之事两家皆未声张,其中多有顾及彼此颜面的考量,故外人丝毫不知其间发生的一切。
至于为何拒绝,欧阳芾只告诉叔父婶婶,自己并不喜欢冯京,无意嫁他,其余便不再言。
“何况富公自去岁起便有嫁女之意,我们何必横刀夺爱。”终是这句话说动了欧阳修,他与富弼为多年至交,若富弼有意,而自家侄女无意,他又何苦执著。
欧阳修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愿意便好。”
“已三日不曾出过门了。”薛氏在灯下做着绣活,提醒道。
欧阳修不以为意翻书:“怎么,往日你不是还嫌人家出门太繁,现下不出门了,你反而倒担忧起来。”
“这不一样嘛,”薛氏放下针线,“我们皆以为她对那冯当世也有情,谁料......”
欧阳修拉过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同坐,道:“之前是你教我,说她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又无人捆着她手脚逼迫她,她做事定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我们何须替她操心这许多,倒显得我们教女无方,需事事挂怀。”
“可......”
“再者说,不就是拒了次媒人提亲嘛,当年你嫁我之前,上你家提亲之人几乎将门槛踏烂,若非你皆拒之门外,哪会有你我今日夫妻缘分。”
薛氏脸一红,道:“你乱说什么,哪里便将门槛踏烂了,再说,那些皆是我父亲拒的,我可不知提亲的都有谁。”
欧阳修闻言大笑,手掌轻抚她乌发与鬓角,灯影幢幢下,薛氏雪肤又盈上几分绯红。
欧阳芾提笔端坐于案前,面前摆着绢、墨、毫笔等画具,依次排开。
胡瑗对她道,世界是很大的,即便千年以前的世界亦广阔无边,她来此世间一趟,如若最终什么也无法留下,至少可以将所见之景画下,作为她来此一趟的证明。
她想画下一切所见,千年后不复存在的一切,只属于这里的一切。
欧阳芾闭门二十日,终将笔下的溪村图定稿,后寻了次机会,送画去给孟愈章看,孟愈章细细端详之后,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讶异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中要大,可以告诉我这幅图景你如何构思而来吗?”
欧阳芾遂与他讲述自己如何根据此前郊外写生的画稿,加工剪裁,多番修改后形成此画。
“是因先生教我临摹古画,又教我用墨技法,我才有此进步。”
“非也,”孟愈章摇头,“单学会技法,即便临摹再多古画,亦难逃古人窠臼,许多画学生临摹日久,落得千篇一律,作品终生离不开前辈面貌,你构图敢于推陈出新,能于虚实相生间展现画景意境,这是你的优点,你需珍惜。”
“是。”
“这幅画,你可有意送往禁中,呈予官家点评?”孟愈章试探问她。
“好。”欧阳芾应道。
她不再害怕了,即便得不到赞扬,即便往后不再有,此刻她也愿尝试,因那是她想做的事。
后来曾巩听闻此事,还打趣过欧阳芾:“阿念莫非日后要成为女学正?”
“女学正不至于,”欧阳芾道,“哪日若惹得叔父不高兴被赶出家门,能卖画不至饿死便够了。”
曾巩大笑,道:“原来阿念想成为女画家。”
“子固哥哥认为不好吗?”欧阳芾问。
“好,”彼时曾巩温言道,“阿念想做什么,我都支持阿念。”
八月,欧阳修旧时好友梅尧臣入京,这件事给欧阳修带来的喜悦全家人均能感受到。
梅尧臣与欧阳修早年相识于洛阳,彼时二人位微言轻,然年轻气盛,满腹才学与壮志,恨不得日日聚在一块畅游抒怀,高谈阔论,经年过去,欧阳修已官至翰林学士,而梅尧臣仍在地方担任微职,虽才名远播,终无济于仕途。
梅尧臣此次除母丧来到汴京,欧阳修专门前去迎他,无丝毫官身已高的做派,而知梅尧臣家中贫寒,生活窘迫,还特意派人送去二十匹绢。
欧阳芾随婶婶拜望过梅尧臣一家,还帮着他们在京师寻找住处。梅尧臣本人比欧阳修年长几岁,故欧阳芾喊他声“梅伯父”,其是位温和可亲的长者,谈吐沉淀着淡雅儒气,一如他的诗文,深远古淡,和平简远。
若他不提欧阳芾的字的话。
“二娘的字端正齐整,似欧阳询。”当时梅尧臣来访,欧阳修闲不住又拿出欧阳芾的画示与对方,这习惯不知自何时而起,欧阳芾记得以前亲友到访,欧阳修只间或让她弹个曲子,如今反倒次次拿她的画出来,也不让她弹小曲了。
画上她用楷书题了几句古人诗,故被梅尧臣察觉。
“梅伯父,您是在开玩笑吧?”欧阳芾自知她那几个破字,若说类欧阳询,当真玷|污了一代书法圣手。
梅尧臣呵呵笑着,不急不迫道:“欧阳询的楷书工谨严整,笔画丰润刚劲,气韵生动,收笔干净而不拖沓,二娘习楷书,可以他的字为范本,日久定有所成。”
“圣俞认为,她适合练欧阳询?”欧阳修认真思考状。
“我正是此意。”
眼见欧阳修对她的未来好似有了什么规划,欧阳芾忙道:“梅伯父,我们换个话题吧。”
“我记得圣俞那里似藏有欧阳询的碑帖,不知如今可还在?”
“尚在,永叔若需要,他日我去取来。”
欧阳芾在旁听着一阵窒息。
欧阳修眼扫向她,道:“怎么,让你练字是为修身养性,你那是何表情?”
“没有,”欧阳芾当即否认,“我是觉得,叔父与梅伯父感情真好。”
梅尧臣与欧阳修一同而笑,两相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见往昔。
今岁中秋,欧阳修特意一改往日与家人同聚的习惯,将梅尧臣一家连同刘敞、王安石、曾巩等人皆邀请至家中,热热闹闹办了场宴。
酒足饭饱,几人在席间聊起天来,言及今日从遇仙正店购来的羊羔酒,刘敞道:“还是遇仙楼的羊羔酒味道甘醇,虽此楼玉液更富盛名,然我以为,其所酿造的羊羔酒甚可与姜宅园子媲美。”
欧阳修闻言满意道:“原父带来的千日春回甘绵长,醇馥幽郁,还是更胜一筹。”
坐在一旁听几人对话的欧阳芾忽而好奇道:“假若不知酒名,也不观酒|色,能尝出是哪种酒吗?”
“这......应当可以吧。”被她一问,梅尧臣有些不确定道,望向欧阳修,后者道:“每家正店酿造的酒色味各不相同,自是分辨得出。”
“真的吗?”欧阳芾怀疑。
“也有人言,蒙上双目后,这些酒喝下去大多一个味道,故民间常说,正店里那些名酒实则引人豪掷,喝的非是酒,而是名气。”曾巩微笑对她道。
“哦?”刘敞好奇心起,“今日正好有这两种酒,不妨试上一试。”
言至此处,众人皆跃跃欲试。薛氏遂从屋中取来一方帕子,刘敞一马当先,首个被遮上双目。
“小心些。”曾巩将杯盏递与他,他端至口边尝了一口,道:“这是......千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