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11章 第11章(1 / 2)

正月里的某日,欧阳芾被叔父叫至书房。

欧阳修桌上摊着两张笺纸,示意她看:“你来评评,这二者谁更胜一筹?”

欧阳芾望去,两张不同字迹的笺纸各题诗一首,左边文字工谨细秀,右边则更显圆润自如,她认真品了品内容后道:“似乎还是左边的好一点,您觉得呢?”

欧阳修未正面回答她,只玩味道:“左边这首写的是景,单就内容而论,不如右边这首写人更为细腻生动,然若考虑切合题意,本次题目为‘元旦’,右边这首又不如左边这首表意鲜明。”

“所以叔父认为哪个更好?”

“这也是我将你叫来,要你评判的原因,”欧阳修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你既认为左边这首更为出色,那老夫便将此次诗文评比的最佳者定于此人了。”

欧阳芾听懂他的意思,但又隐约感觉哪里奇怪。

“你且将两张笺翻过来,看看诗人是谁。”欧阳修道。

于是欧阳芾翻过左边笺纸,是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又翻过右边笺纸,写着两个字,冯京。

欧阳芾:“......”

“……所以罪人要推给您侄女做是吗?”她终于看懂她叔父不怀好意的笑容。

欧阳修咳了两声,掩饰道:“这如何称得上‘罪人’,冯京此诗即使不排第一,也排得上第二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问道:“听你婶婶说,你与冯京此前便已相识,在你看,此人人品文章如何?”

“您确定是在问我吗?”欧阳芾指着自己,“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三科状元,我何德何能去评价人家。”

“你是我欧阳修的侄女,有何评价不得。”欧阳修不以为然。

欧阳芾只得道:“我当然觉得极好呀。”

“极好是怎么个好法?”

“叔父,你今日好像有点奇怪。”欧阳芾盯着他。

“老夫可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作诗之人,”欧阳修颇含深意道,“我问你,当日冯京作诗时,你应当在他身旁,他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欧阳芾仔细回忆道:“他似说了句您文章里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并未解释是何意思。”

欧阳修捋着胡子笑了声:“你想知道他是何意?”

“是何意?”

欧阳修继续笑,轻拍她肩:“那就等日后,让他亲自向你解释。”

说到最后和没说一样。文人爱打哑谜,欧阳芾算是深刻体会到这点。

虽则如此,公榜之日所挂出的名单里却并不止魁首一人,欧阳修在此之前又另勾出几首颇为满意的作品,连其诗句一并附在榜上供人欣赏,以作勉励。

这其中自然有冯京的作品。欧阳芾还想过要如何安慰他,结果他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

“欧阳公可有表露出不喜?”冯京只是问她。

欧阳芾道:“没有,他还说你的诗不排第一也排第二。”

冯京似放松稍许,又听她问:“叔父说你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冯京微滞,余光见得画楼里旁观看戏的温仪和穆知瑾二人,淡笑道:“再等些时候,我会告诉二娘。”

说到最后和没说一样。欧阳芾受到双重挫败。

问不出来便不再问了,这是她做人的一大优点。欧阳芾照旧过上了读书写字、琴棋书画还搭偶尔女红的日子,时不时也会去找温仪和穆知瑾闲聊。

穆知瑾较温仪心细,见到欧阳芾作画,问她:“阿芾的画与宫廷画师所绘风格略有不同,不知师从何人?”

她言中的宫廷画师,指的是翰林图画院的专职画家,其以黄派技法为主流,提倡细腻工整,偏好富丽堂皇,所绘对象多为花鸟鱼虫,以迎合皇室贵族的喜好,也称谓“正统”画法。

欧阳芾也作花鸟画,然她最擅长的还是山水。

“师傅啊,”欧阳芾似忆起往昔,道,“师傅说他闻达于诸侯之前,不让我说出他的名字。”

穆知瑾不禁笑道:“怎还有这样的人。”

“是啊,我师傅异于常人,将来定不同凡响。”欧阳芾毫不吝惜地夸赞道。

庆历八年,欧阳修在扬州,曾置宴于大明寺与僚属宾客游赏。

大明寺高居蜀冈之上,俯瞰平原,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彼时十一岁的欧阳芾和九岁的欧阳发不耐待在一众大人之间,便跑去寺庙后的山峰上写生。

欧阳芾那时学画不久,画出来的东西和她年仅九岁的堂弟不相上下,欧阳发到底是男孩脾性,嘲笑完她,坐不住便先溜走了,徒剩欧阳芾坐在原地研究二人绘画差异。

“你这画的是什么?”身后蓦地有人问她。

欧阳芾回头,见一青年男子立于她背后,三十岁上下的模样,青衫软巾,文士容态,正打量着她的画。

“春景。”欧阳芾含糊道。

“春景?”男子闻言笑道,“你这哪里体现出是‘春’景?我若说是夏景,秋景,冬景,又有何不可。”

“......”欧阳芾吃瘪,想了想还是把那句“我才学画一年”给憋了回去。

男子见她不满神色,复笑道:“春日之景,当雾锁山头,树林隐约,水色蓝而山色青,夏时则当林木蔽天,绿茵遍坡,瀑布于云端直泻而下,秋景乃树木稀疏,芦苇沙汀,冬景则为满地白雪,渔舟孤倚。凡画山水,当以四时之不同为特点,着墨深浅区分明显,使人一眼便知画中时令。”

欧阳芾呆视着他,惊讶道:“先生是画家吗?”

“画家算不上,只平日闲来无事,也爱随手作些画罢了,”男子蹲身朝前,接过她手中笔道,“你可知你画中缺的是什么?若要画山,则先定大山,谓之‘主峰’,主峰既定,再依次增添其他诸峰......”

后来欧阳芾才知,那位青年乃一民间颇有名气的画师,名郭熙,当日亦受她叔父之邀前往,专为宾客在宴会上作画。

郭熙喜爱游历,山林泉石皆成为其描画对象,而他生性异也,虽才华过人,却不肯随意与人相交。

一日郭熙正在溪边作画,忽觉身边多了一人呼吸声,抬首看去,年幼的欧阳芾正盯着他画画的手一阵猛瞧。

“欧阳公家的小娘子,怎么跑来这里玩耍?”郭熙笑意浮现。

欧阳芾当然不会说是问了别人,知道他在这里才专门找过来:“我出来打酱油,路过这里。”

郭熙回头望了眼曲折的山路:“集市似离这里颇远。”

欧阳芾一本正经道:“我比较喜欢探索未知的道路。”

郭熙不禁笑着摇头。

“没关系,郭先生您画您的,我马上就走,”欧阳芾丝毫没有偷师学艺的惭愧,“何况您画得那么复杂,我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看不懂。”

“欧阳公知道自己有个如此赖皮的侄女吗?”郭熙不由调笑。

“我觉得他应当知道。”欧阳芾诚实回答。

知道赶不走她,也无意真的驱赶,郭熙不复再言,只提笔继续作画。

他绘画时极安静,专注时可一两个时辰不言语,慢慢地,只闻山涧淙淙流水,呦呦鸟鸣,天地浑然空阔悠长。

郭熙放下笔,又取另一支,这时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扭头间,却只见欧阳芾凝神目视他身前画稿,眼睛一眨不眨,似在思索,又似在记忆。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望着她出神小脸,唇边漾起抹柔和的笑:“想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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