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能怎么做呢?
李道彦犹豫了很长时间,此刻看向韩灵符的双眼,他竟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恳求之意。
老人看了一眼陆沉,微微一笑。
韩灵符又看向满面感慨的李道彦,微笑道:“明达公,近来可好?”
“老臣,跪辞陛下!”
陆沉对这位老人的履历很了解。
其实韩灵符说的这些道理不重要,关键在于他今天拖着老迈的身躯入宫,用他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香火情帮天子说项。
陆沉携收复大片故土之功,以国侯之爵晋升大将军,也不过是暂领三军、不到四万人而已。
便在这时,一位内监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但是历朝历代,哪位君王可以容忍京军长期握于他人之手?
细究起来,李端这次对京军将帅的调整不算过分,毕竟大部分军权还会握在那些人手中。
至此,尘埃落定。
天子往前走出两步旋即停下,转而对陆沉说道:“山阳侯,替朕搀扶荆国公。”
陆沉应下,旋即便搀扶着身边的老人走出文德殿。
但是对于百官而言,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若是这一步直接退让,后续会更加麻烦。
李端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道:“宣。”
陆沉先前所提之中下级军官调换,这对京军的未来的确有长远的影响,但这是一门水磨工夫,短时间内不会造成特别明显的变动。
陆沉望着老人慈祥又满含深意的目光,认真地答道:“国公爷的嘱咐,末将必定谨记在心!”
他拂开袍袖,艰难地跪了下去。
故人终将老去,终将逝去。
他转身对天子行礼道:“老臣支持陛下的决议。”
还以天子之礼。
其实不光他一人如此,王晏、刘守光和李景达等军方大人物,或多或少都受过韩灵符的恩惠。
殿内重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郭从义和王晏低头之后,其他人便没有继续做无用功。
在韩灵符入宫之前,李道彦一直在思考天子的决策。
然而天子的决策更加直接,他将北衙一分为二,让刘守光分拆王晏的军权,紧接着将南衙一分为三,侯玉和郭从义各领其一,第三位大将军却委任陆沉,可以想象这项任命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韩灵符忽地抬手轻拍陆沉的手背,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这个从边疆杀入京城、一步步走进大齐权力中枢的年轻人,然后往前走了一步。
满朝重臣悉数跪地劝谏,仿若李端做出一个无比荒唐的决定,以至于他们只能选择这种激烈的态度。
从古至今,忘恩负义之辈自然会被人戳脊梁骨。
简而言之,韩灵符是京军南北两衙的奠基人。
陆沉应下,快步走到那位满头稀疏白发的老人跟前,搀起他的左臂。
那时候天下大乱,王朝几近倾覆,二十多岁的李端惶然南奔,他和韩灵符一文一武,替那位年轻的天子撑起大齐的天空。
十五年前河洛失陷之时,韩灵符身为江南道行军总管,第一时间拥护李端登基即位,他麾下的七万多厢军也成为如今大齐京军的前身与骨架。
朝堂是讲究规则的地方,今日他不讲规矩,他日旁人自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
也是因为这种种高义之举,韩灵符在京军将士心中的地位很崇高。
李道彦连声道:“好,好,有劳国公记挂。”
韩灵符颤颤巍巍地躬身行礼,李端连忙开口阻止。
重臣们依然在劝谏,似乎天子不收回成命他们就不会起身。
当日在观云台上他便劝过天子徐徐图之,针对那些中下级将官的调换或许会遭遇一些曲折,但不至于引发集体性的反对。
韩灵符又看向王晏说道:“上将军,老朽明白你的顾虑,但是你也该替陛下考虑一番。不光这两年的北伐之战,在过去那些年的边疆冲突当中,京军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如今陛下有这样的规划,又有边军将士入京的契机,不妨稍作调整以观后效。”
韩灵符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道:“关于京军改制一事,陛下前几日派人相问,老朽仔细想过,其实这是一件好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个道理相信你们都能明白,一味故步自封只会造成沉疴痼疾的结果。”
但是今天不行。
时光倥偬,当年的晚辈已经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在军中各有一大批拥趸,而曾经和李道彦并称江南双壁的韩灵符垂垂老矣,除了家中那点亲兵之外,在军中再无嫡系势力。
如果天子见好就收,想必今天这场议政会很顺利,但他急切想要改变京军的上层格局,这毫无疑问会激起这些重臣的抗拒。
一片跪地的大臣中间,依旧站着的陆沉显得十分惹眼。
他对这個局面有所预料,然而此刻亲眼目睹仍旧感到震惊,以及不由自主地对天子生出一抹同情。
他面朝御阶上站着的天子,费力地躬身一礼,口中恳切地说道:“陛下,老臣累受皇恩,一日不敢或忘,唯有忠君报国之念。只恨残躯乏力,不能在朝尽忠。今日再得一见,老臣心愿已了。老臣身死之后,不必厚赏加封,不必荫封子弟。”
除非陆沉拥有凌驾所有人之上的强悍实力。
李道彦似有感应,他扭头望着陆沉,给了这位年轻国侯一个晦涩难明的眼神。
韩灵符笑了笑,缓缓朝宫外走去。
背影清瘦,却有松柏之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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