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文祥、宝鋆这样原本就不以满人的自骄自大为然,一力主张重用汉人的旗员自然不成问题,主要的阻力却是来源于瑞麟这一类旗人。他们之所以追随恭王,就是因为面对重汉抑满的肃顺,只有恭亲王才能最好地保护他们的利益,现如今恭王也渐渐转向汉人那边去了,他不仅在南方重用左宗棠、李续宾等人大办团练,而且把罗泽南弄进了神机营,与一众旗人并列充当营总,现在更要开展募兵,让为数众多的汉人涌入神机营中来了!这叫他们怎么能不害怕?谁知道以后汉人之势渐长,是不是会威胁到他们享受了二百多年的特权?这个泱泱大国原本是汉人的,旗人虽然坐了江山,不过心里总是存着一份深深的恐惧:会不会总有一天,汉人会群起而攻,叫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能够想到这一层的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寻常旗人颟顸惯了,只知道吃喝玩乐,但求当兵打仗的苦差事不要落在自己头上便好,又何必去理他是不是招募汉人?所以说就算硬干下去,这件事情也不可能办不成。话虽如此,但是惹得桂良心怀芥蒂,总不是一件好事。从奕訢踏上辅政之路以来,这位四朝老臣的岳父对他帮助实在不小,作为目前朝中最有资历、最有威望的一批元老之一,桂良立场鲜明地支持女婿王爷,使得许多人的态度跟着他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不得不承认,在朝廷舆论和大风向的掌握上,桂良绝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利器。
如果现在桂良公开表示反对他的意见,那会怎么样呢?奕訢有自信他可以凭借强硬措施压下去朝野内外的反对派,但他却不想在这种时候失去桂良这个臂助。因此他一直都没有正式提出募兵方案,而是仍然在尽力劝说桂良同意自己的做法。翁婿两个近来也因为此事闹得有点僵,桂良毕竟年纪有些大了,对满汉界限看得甚重,只是坚持说扩大神机营本是应该的,但取募兵的策略实在不可,一来破坏了祖制,二来地方上农民弃耕从军,势必也令土地抛荒,反正不是好事。
奕訢还在琢磨要如何说服于他,在这节骨眼上却出了这件事情,若是处置了长寿,怕是更没法让老头子跟自己站在同一立场上了。
忽然间灵光一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眯着眼睛把信又看了一遍,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政治交易政治交易,政治不就是交易么?说好听些大家各让一步,说难听些,就等于做买卖一般了。这些天来反复思量,奕訢也觉得自己起初的决定有些欠考虑:眼下实在不是一个整顿地方吏治的好时候。因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太薄弱了,以至于在州县一级官的眼中,朝廷诏书的威慑力还不如督抚命令的万分之一,从最高的决策机构军机处到最底层的州县衙门,朝廷政令拐了多少个弯,早就变得不成样子。这是满清二百年来的积弊,甚至于从元明行省初立之时已经埋下了祸根,一时间是没法改变的。在这种情况下去谈整顿地方吏治,无异于与虎谋皮,督抚军政、民政权力合一、尾大不掉的状况一日不得到改变,粉饰、欺瞒以及包庇之风便一日不可能刹住。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奕訢原本也就决定暂时放弃全面整顿的努力了,恰逢其时,桂良给了他一个机会,这笔交易做下来,看起来似乎是对自己有利的。
不过他却不会这么容易地答应下来。收到信的当天,奕訢便写了一封回信,找了诸多借口,总之是说自己既居高位,自然不能以私害公,用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词汇去塞桂良的嘴。信刚写好还没发出,罗泽南的战报便送到案头:三河尖捻匪被围四十六日之后,终于粮弹不继,突围逃走,沿着淮河东下正阳关,与该地盘踞的匪酋韩奇峰会合之后,张乐行、龚得树正率部往霍邱逃窜。罗泽南占了三河尖后,决定集中兵力先取正阳关,得手之后再攻霍邱。为了防止这二地的捻匪西进固始,他令当地驻防总兵邱联恩与固始县张曜等扼防固始东路,自己率领神机营进攻正阳关,并令寿州驻防总兵金光箸同时率炮船沿河西进,配合进攻。这次的奏折一是报捷,二来是请朝廷再发援军,将留京的神机营余部一并派出听用。奕訢照准了之后,想了片刻,却揉烂了那已经写好的书信,重新写过一封,又将这战报抄下一份,夹在给桂良的信中一并发了出去。
桂良拆开信来,那战报的抄本先滑了出来。他展开来一看,不由得老脸有些挂不住:王爷女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特地同自己示威来的么?照他的为人,似乎倒不象如此,那又为什么特地把神机营的战况寄来给自己看?拍着胸口说一句,对奕訢,桂良是真的问心无愧。他自己请求放弃了军机大臣的优差,出京署任直隶总督,还不就是为了他行事方便?打从上任以来,别的不说,光是开平制造局,就不知道受了他多少庇护,得了他多少好处。可以说如果不是总督大人在头顶罩着,凭制造局总办那高不过道台的顶子,有什么本事周旋于天子脚下、官宦林立的直隶省?
他是不想坏奕訢的大事的。只不过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渐渐超出了桂良能够容忍的底线他开始刮旗人的油水了。作为一个伺候了四位皇帝的老臣,一个系出满洲第一大家族瓜尔佳氏的大员而言,桂良实在不愿意看到汉兴满衰的局面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他知道只要奕訢还当政,这就是不可逆转的,但是他却不愿意发动朝中老臣,把王爷女婿弄下台不管怎么说,奕訢的沉浮荣辱,直接关系到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呢。所以他就以私人的身份,希望劝说奕訢放弃这种政策,但现在看来,他的努力似乎是失败了。
他满怀不悦地展开书信正文来瞧,却越看越不明白了:这封信口气十分温和婉转,不但追述了桂良对他的种种好处,更说他与长寿既然同娶桂良之女,那就算是兄弟一般,怎么会丝毫不讲情面?总之看那信的字眼,简直象是拍了胸脯,担保长寿无事的一般。姜究竟还是老的辣,桂良这块老姜,只花了不长的时间,便猜出了女婿这么做的用意:他要用长寿的官爵性命,来换自己在募兵这件事上对他的支持。
一面是迫在眉睫的弊案,另一面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发生的危机,桂良不是傻子,自然顾眼前的为要。不过老面子还是要的,如何婉转地告诉女婿,自己已经接受了他的条件,又不至于太失了身份呢?桂良想了好久,终于工夫不负苦心人,给他想出来一个法子。
这天晚上用膳的时候,德卿便又转弯抹角地提起给奕訢纳妾的事情来。奕訢有点不高兴,皱眉道:“我不是说了这件事随你便,不用问我么?”其实从他心里,对纳妾一举是有点反感,又有点期待的。三妻四妾是所有男人压抑在心底的想法,更何况对于一个身在古代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来说,压根就不用顾及什么专一不专一的道德约束,这是多大的吸引!只不过奕訢却不大喜欢德卿仅仅为了要他生个儿子,就四处替他物色妾室的做法。这么一来自己跟种猪还有什么分别?但是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现实,一个男人年纪已经二十五六却还后继无人,是会引起家人不安的,更何况他还身为辅政王?所以奕訢也就默认了德卿的意思,却懒得亲自去过问具体的事情:反正你的目的不过是要我生儿子,你娶来我生就是了。
德卿并不着恼,宛然笑道:“王爷,妾有个亲生的妹子,比妾只小七岁,尚还待字闺中。”奕訢记得这事,今年年初选秀的时候,桂良家两个当年的女儿都奉了恩旨免选的。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回过神来,惊讶道:“你……”他本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说的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