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成说干了嘴,仍是劝他不住,心知太平军在淮北的军势本就单薄,韩奇峰再一撤围而去,攻克寿州的希望就更渺茫了。舔舔发干皴裂的嘴唇,正想再劝说两句,忽然一个卒长撞了进来,一面叫道:“千岁,不好了!”说着从腰带间摸出一个纸球来,递给陈玉成道:“这是江西的老兄弟拼着命送来的,那兄弟刚到不久,便断气了!据他说,湖南的清妖水陆两路一起东犯,小池口已经丢了,湖口眼看也守不住!清数万人妖正在围困九江,林侯爷命人突围出去四面求援,据说天京、扬州诸路也都去了。”
陈玉成一面听他说,一面展开那纸条来瞧了,果然是贞天侯林启容的亲笔,一时间不由有些茫然:林启容此人在广西老兄弟之中素来都以坚忍能守著称,他在九江已经把守了五六年,一直都叫清妖奈何不得,难道这一次也撑不住了?九江一陷,整个江西的局势就岌岌可危,甚至乎连天京也要直面清妖的威胁。若是被湘军、鄂军与江南大营连成一气,天京诸王就更加成了瓮中之鳖,逃脱不得。虽然陈玉成心里对那些只会吃闲饭、高踞王位毫无建树的家伙们十分不以为然,可是他们说到底也都是天王的亲戚左右,更何况天王和幼天王还都在天京呢,怎么能弃之不顾!不过现在想这些也都多余,九江告急,他是非得回援不可的。想了想,问那卒长道:“忠王知道不知道这事?”那卒长摇头道:“还没请示千岁,是否立刻命人知会忠王?”陈玉成不假思索的道:“那自然,快快去办!”
韩奇峰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瞧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下自己可终于能打寿州脱身,去替兄弟报仇了!只是陈玉成却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得遂所愿,但见他低头思索了一阵,转过身来慢慢道:“老万哥哥,请听小弟一句肺腑之言:咱们两军都是扯起大旗反朝廷、灭清妖的,原来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什么彼此?眼下捻军跟清妖打得红火,不是我天囯不愿意出力,只是老万哥哥也看到了,清妖进犯江西,九江吃紧得很,我们天囯有句话说的是天下老兄弟皆是天父所养,自己兄弟有难,玉成岂有不赶快去救的道理?”说着握住了韩奇峰的双手,十分诚挚地道:“等玉成打退了来犯的清妖,必定引军北还,再来同老万哥哥并肩杀敌。”韩奇峰给他开诚布公的气度感染,也大笑道:“哈哈哈!好,那哥哥就等着兄弟了!”
陈玉成兜了半天圈子,终于转入正题,道:“兄弟走后,哥哥最好还是莫要轻动。此地与霍邱之间的正阳关,夹河而立,地形易守难攻,更可凭借水势辖制敌人,哥哥不妨移兵在彼处暂行驻扎,至多不过三月,兄弟必定卷土再来。”韩奇峰听明白了,心想你绕来绕去,不就是劝说我不去打罗泽南吗?难道我韩老万还怕了他不成!禁不住笑道:“老十一味蛮干,用兵毫无智略,俺早已责备过他多次,他偏总是不听,否则怎会落得今日这地步?俺韩老万却不是那般莽汉,兄弟北归之日,看哥哥拿罗妖头的脑袋给你接风!”陈玉成百劝不得,又心急回援江西,只得作罢了。
五月底,陈玉成率部离开皖境,奔赴鄂赣战场。与此同时,李秀成也进驻六安、霍山一带,时刻准备东进,防范天京外围之敌。因为太平军从安徽战场抽走了绝大部分战力,甚至还在张乐行的准许之下带走了一部分捻军,两淮一带的捻子审时度势,不得不暂且采取守势,放弃了对颍上、寿州、固始等几处重镇的攻打,转而收缩兵力,挖壕筑堑,集中力量防守三河尖、正阳关、霍邱等几处据点。韩奇峰原打算不顾一切地与罗妖头决一死战,可是就在他即将发兵之际,忽然接到张乐行张盟主十分严厉的口令,要他立即进驻正阳关,绝对不许抗命。韩奇峰知道这必是陈玉成在临走之前做下的手脚,不过这几日来他左思右想,也已经觉得贸贸然去跟罗妖头硬碰有些不妥,只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不打不好收场,如今恰得盟主亲自给他造了台阶,当然就坡下驴,安安稳稳地挥军直进正阳关,命人加固城防,搜罗粮草,开始准备防守。
这一切都在罗泽南的观察之中,江西战场上加紧进攻的消息他早已从恭王爷那里知道,现在探得太平军的异动,立刻判断必是受了李续宾在赣发起攻势的牵制,思虑一番,觉得攻打三河尖的时机终于来到,当即下令向北进兵。
三河尖周围河渠纵横,捻子凭河而阵,利用密集交错的水网布下了一道铁桶一般的防线,神机营缺少火炮,步骑兵在这种地势里不易展开,实在难于强攻。罗泽南命令三军驻扎在十里之外,观察了一日,便将手下众将官统统召到自己帐中,开门见山地道:“如今攻打三河尖,强攻是不成的,诸位可有什么良策?不须顾忌,但请直说!”
众将嘁嘁喳喳地低声议论了几句,只听骑兵第一营的代理营总额特赫道:“大帅说得没错,就算强攻得胜,我军损伤也必巨大,实在是不划算。标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第一营的营总本来是舒伦,只是临近出征之前,舒伦却忽然在训练之中坠马摔伤了手臂,因此便由营佐额特赫暂且代理营总一职。这额特赫是个蒙古人,马术十分精湛,却也有几分头脑,不是一个四肢发达的莽汉。罗泽南颇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尽管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额特赫俯首道:“是。”
清清嗓子,道:“三河尖之所以易守难攻,就是仗着淮河与史河两条河贴城而过,不论守上多久,城里粮草总是不缺。标下想咱们不如仍用围城的法子,只是却要在周围河道各处设卡,务要堵塞一切通路,叫城里没处买粮,没处买硝,这么慢慢磨上他个把月,等到城里弹尽粮绝,总会攻下来的。”罗泽南沉吟道:“也算个办法。只是眼下麦收将到,若是被捻子抢收了去,这法子就没用了。”额特赫不假思索地道:“这有何难?大帅勒令乡民提前收割不就得了。”
提前收割说起来简单,也确是断捻军粮道的一个好办法,可是这么一来,就意味着方圆百里之内今年的夏麦要颗粒无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种地的人都指望着麦收之后纳粮还债呢,眼下逼令他们提前割了麦,离下秋收稻子还有好长的时间,这些日子却叫百姓吃西北风去么?罗泽南从小读圣贤书、应举子试,这与他所受的“忠恕”之道大相径庭,更何况捻子本来就是饥民所化,饥民多了,难道不会更加激起民变,迫得他们弃家从贼?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