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摸不着头脑,满怀疑虑地看了奕訢半晌,终于轻启朱唇,吐出几个字来:“你今天放了我,早晚一定会后悔的!”奕訢哈哈一笑,故作轻佻地道:“玫瑰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是一株刺玫瑰,本王甘心情愿挨你的刺。”那女子面红耳赤,一顿足,不顾而去。众护卫面面相觑,哪个也不敢拦。奕訢待她出得门去,方点手教定煊过来,附耳道:“你差两个做事把细的护卫,悄悄尾在她的后面,瞧她在何处投宿,跟何等样人说话,回来一一报与我知。”
定煊明白这就是放线钓鱼之计,当下一躬身,应命而去。奕訢回头对张之洞笑道:“我若一味拷问,她肯不肯说还是其次,假使受刑不住,胡乱招供一番,岂不反误我的事?如今我放她离去,却又不放她的同伴,她多半会寻那主谋去讨主意营救。”张之洞点了点头。
手里还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奕訢要留活口,就留了四名护卫下来看守于他,把他的手脚都用铁镣系在床头,四个人昼夜倒班看守。闹腾一番,天色早已大亮,刚安顿毕预备上路,却听护卫进来禀报,说宝坻县听说王爷晚间遇刺,吓得屁滚尿流,正在外面负荆请罪呢。
奕訢教传进来,一见他的样子,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昨天到得晚,灯火昏暗,不曾细看得他的形容,今日在太阳底下瞧了,却一眼便能看出来此人是个长年吃烟的毒鬼。奕訢打心眼里讨厌这号人,存心给他点苦头吃吃,当下命他亲自带本地驻防八旗兵护送自己上路。
宝坻县不敢拒绝,即刻叫人去点兵,驻防都统也是刚起床便知道了这件事情,正没措置处间,忽然县太爷的人来说叫他火速点起兵来听用,那八旗兵平时都是懈怠惯了的,一时三刻之间哪有那么容易点得起来?好容易乱七八糟地凑起人来去见王驾,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奕訢满脸冰霜地瞪了他一眼,当先策马驰去。宝坻县与都统大人毫无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面。这一来可苦了他们,两个人都是毒瘾极重的不说,就连兵丁之中也有不少吃烟的。刚走出五六里地,宝坻县晒了会太阳,烟瘾犯将起来,就开始在马上摇摇晃晃,坐不住鞍鞒。张之洞一一瞧在眼里,心中不禁感叹吏治败坏、军不堪用,也越来越是信服恭亲王的那一套了。
走得一阵,只听噗通一声,宝坻县终于摔下马来。这一摔却把他的烟瘾给摔去了九霄云外,连忙爬起身来叩头请罪。奕訢冷笑道:“大清律例哪一条准许官员吃烟的?若在皇考那会子,早就把你革职查办了!”道光皇帝禁烟甚厉,后来到了咸丰手里,因为一再受了外人胁迫,这才渐渐弛禁的,宝坻县一听王爷说出这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暗自大叫糟糕。
他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恭亲王一句话,便可以令人摘了他的顶戴,可是奕訢却偏不让他如此安稳的回家养老,享受他那三年清知县攒下的雪花银去,当下道:“本王回头会派人彻查宝坻县内吃烟的官吏,从你知县大老爷往下直到书办,有一个吃烟的罚你一百元,两个吃烟的罚你三百元,三个吃烟的罚你一千元,若是超过了十个人吃烟,本王就把你抄家发配到宁古塔去。你给我等着罢!”说着一抖缰绳,胯下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却把个宝坻县撇在那里哭天抹泪。
中午停下来打尖的时候,张之洞走到奕訢身边,犹豫道:“王爷对宝坻县的处罚,是不是重了些?”奕訢瞥他一眼,眉毛一挑,道:“哦,重了?那么孝达以为该怎么样方算妥当?又不能重处,又要查禁官吏吃烟,这可难了。”说着仰靠在一株树上,道:“毒烟不是个好东西!平民百姓吃烟,犹可宽恕,官员食国家俸禄,也去抽上大烟,实在是死有余辜。何况凡吃烟的人,大都暮气深沉,若不将这些人扫清了,以后要干事情才是难上加难呢。”张之洞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虽然觉得王爷的手段太过猛烈,可是自己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闭口不言。沉默了一会,奕訢道:“上路罢!再有个把小时,就可以到开平了。”
从徐寿去世以后,制造局中枢乏人,只得公推选举了为人持重温和的戴煦暂时主理各项事务,一面等待朝廷任命新的总办。接到恭王一行已经抵达三里外的消息,戴煦急忙找到杨庆城,请他带着警备队前去迎接。
在制造局煤井不远的地方,奕訢一行与警备队碰上了头。杨庆城许久未见过王爷,自然要下跪问安,却给奕訢挡住了,问道:“局里现在情形如何?”杨庆城回道:“回王爷话,局子里接连过了两位要员,本来是有些不安定的,幸好现在有戴先生出来主持大局,他人望甚好,大家都服从管束,卑职也带着警备队日夜倒班巡查,并没出甚么大乱子,只是开头几天的时候有两个工匠私下里逃去,还偷走了一些铁锭。”
奕訢点点头,赞扬了他两句,便一同进局里去见众人。为了安全起见,恭亲王驾到的消息并没有传开去,一行人悄悄地来到戴煦为他安排的偏院住了下来。戴煦前来叩见,把近来情形扼要说了一番,继而请奕訢尽速委任新总办来接了他的职务。奕訢没怎么多想,道:“就是你罢!”戴煦连忙谦辞推让,奕訢笑道:“得了得了,咱们也算是老相识,跟本王玩这虚套的作甚?”
戴煦只得接受下来,临去之时,忽然想起来一事,回头道:“王爷,委员在收拾徐总办遗物的时候,检出了一封未发书信的草稿,是寄给山东丁守存的。”奕訢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由得问道:“丁守存是何人?”戴煦却是看过了这封信,当下道:“他是山东日照人,善制自来火铳,眼下在沂州襄办团练。看徐总办之意,是打算邀他前来一同斟酌那后膛枪的难题。”奕訢啊了一声,沉默良久,才道:“你来写一封信……用本王的口气写一封信,说明徐寿亡故之事,另附上徐寿的遗笔,一同寄给他去。”戴煦觉得由自己代书有些不妥,刚想推辞,却听王爷已经说要往车间里去瞧瞧,只得暂且作罢,随着他走到了车间去。
眼下制造局总共有五个车间,其中四个是专事制造枪炮零件的,还有一个较小一些的是供委员们研究使用,平时不开工的。奕訢走进天字号车间,立时耳中便充盈着隆隆的汽机声响,他一眼瞧见李善兰,当下走了过去,伸手一拍他肩膀。
李善兰正在那里指点一个工匠操作,顾不上回头搭理奕訢。戴煦又要上去唤他,奕訢摆手止住,东张西望地瞧了一阵,候得李善兰终于转过身来,这才对他微微一笑。李善兰愕然发觉方才拍自己肩膀,自己未予理睬的人竟然便是王爷,不由得吓了一跳,就要跪下叩头。奕訢一把拉住,指指大门,示意出去说话。
走出十几步,方才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家都从耳朵眼里掏出塞着的布片,奕訢叹道:“本王才进去一会就有些头晕,你们每日泡在这里,又是怎么过来的?”李善兰眼圈一红,涩声道:“委员今日还能在这里听汽机的隆隆之声,雪村身处九泉之下,已经羡慕得不得了了。”
奕訢知道他两个交情十分深厚,徐寿的死对李善兰来说必定也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当下安慰道:“逝者已矣,徐寿生前还有好多未曾收尾的事情,我等生者应当替他做完了才对。”奕訢所指的“未曾收尾的事情”,一是后膛步枪的研制,二是机床的改进,三就是汽轮的仿造了。说到这件事上,李善兰禁不住有些窝火,因为离开了徐寿这个主力,这些天来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除了汽轮是照着他生前就已经绘定的图纸在打模型之外,另两项工作都几乎陷于停滞。他也已经知道了徐寿邀丁守存前来的事情,只是始终弄不明白他为何要瞒着众人,也不奏请朝廷调派,而是私下里给丁守存写信。他们两个从前认识么?一个是江苏无锡人,一个是山东日照人,一个从未登仕,一个已经混迹宦海多年,怎么想也都没有交集。不过猜疑死者是很不好的行径,何况那死者还是自己的昨日好友。李善兰眼下唯有一门心思地等待丁守存前来,但他对于丁守存究竟能不能挑起徐寿留下来的担子,心里可是一点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