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訢见他答不上来,料想他是不曾在那边打点过了。当下笑道:“现今大清并无使节驻在米利坚,新任的美国驻华公使伯驾现在已到香港,你不妨从天津坐船南下,去与他交涉此事。本王把话放在这里:但凡你能将学校联络妥当,本王这里就作主招募留洋童生,绝不食言。”
容闳眼睛一亮,反问道:“王爷是当真的?”奕訢哈哈大笑,站起身来道:“不是当真的,难道还拿你作耍不成?”说着端起茶碗来,示意送客。
与容闳的满心期待不同,张之洞是怀着十分好奇的心理前来瞻仰这位传奇王爷的仪容的。和他差不多,奕訢也对这位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十分感兴趣。不过当两人当真碰面的时候,彼此都对对方的外表有点失望。奕訢十分客气地起身相迎,免去了他的跪拜,两人分高低坐下,张之洞仍是不住斜眼偷偷打量四周的摆设:这里有好多令他感到稀奇的东西,比如说墙角里摆着的那尊足有一人多高的座钟,又比如紧靠书架旁边一个辘辘转动的小水车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那水是从哪里引来的;书桌后面摆着一张兵器架子,最顶上放着一口腰刀,往下就多是各式各样的火铳和洋枪了。
奕訢循着他目光瞧去,不由得微微一笑,顺手取下一支滑膛步枪,示意他随自己出去。从会客的书房走出去不几步,就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扎着几个草人,全都覆以粗布。奕訢站开两百余步,装好子弹,端枪瞄了一瞄,压动枪机放去,这一枪正中那草人的右边肩头。张之洞忙赞道:“王爷好枪法!”奕訢笑道:“不可谬赞,本王原瞄的是草人的心口。哈哈!”张之洞本以为自己碰了个软钉子,可是再瞧王爷的脸色,似乎并不生气,心中不禁暗自称奇。不过更叫他感兴趣的是那支从未见过的洋枪,当年英国法国毛子从大沽上岸,听说使的就全是这种枪,只不过他们没打南皮过,自己也就没机会亲眼见识一下所谓洋枪的威力。
奕訢点手叫他过来,把枪放在他的手里,指点他如何装弹,如何瞄准,如何发射,跟着退开几步,听他自放。张之洞心中暗想,他身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亲王,竟然如此放心把一支利器交给素未谋面的一介陌生人,若不是胸无城府,那就是胆子极大,毫不知怕死二字是怎么写的。一面想,一面心不在焉地放了一枪,这一枪却脱了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两人重行回到书房之中坐定,奕訢先开口道:“本王想聘用孝达,在大学堂中充任教习。不知孝达可乐意否?”张之洞有些愕然,他本以为王爷的意思是要命令他入京师大学堂受业,正在心中琢磨如何回绝了方好,不想一见面,恭王竟提出这个要求来。这倒叫他有点犹豫不决了。
想了一想,还是答应下来,决定先去看看再说,反正合则来不合则去,大不了到时候挂冠回家奉养老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了?奕訢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当场就委他做了大学堂里国文科的总教习,赏戴正六品顶戴。
正事谈毕,奕訢又道:“明天本王要出京到开平制造局去。孝达若有兴趣,不妨随同前去,顺便见一见你日后的同事。”张之洞刚想藉口初至京师,尚未安顿妥当婉拒了他的要求,奕訢却已经端茶送客,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没办法,次日一早只得乖乖地作为恭亲王此行的随员之一,跟着他启程赶赴开平。这一路上张之洞可吃足了苦头,因为要在五天之内赶个来回,一行人都不坐车而是骑马,奕訢本人和他的十几名护卫还好,张之洞原是一介书生,虽然略通马术,可是哪受得了这种颠簸?才走半日,两股便都磨破了,钻心地疼。
到了中午停下来打尖的时候,连奕訢也都看出来他两腿一撇一撇的样子了,于是便吩咐两名护卫留下来,去不远处的镇上雇车送张之洞慢慢往开平去,自己却要提前上路。这一句话却激起了张之洞的争强好胜之心,梗着脖子道:“多谢王爷照拂,不过晚生还支持得住。”奕訢暗笑他死鸭子嘴硬,不过这种性格倒也叫他颇为喜欢,当下道:“既然如此,咱们赛马如何?”回头问一个护卫道:“今天晚上在哪里歇宿?”那护卫不假思索地答道:“回王爷,在宝坻县。”奕訢点点头,对张之洞伸出一只手来,道:“你我击掌为约,谁先到宝坻城门,便算赢了。赢了的人可以叫输了的人做一件事,但非得是无关朝廷政务,也无关生死名节的不可。”
张之洞虽然心里发虚,仍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又歇一阵,一行人便上马继续赶路。不出意料,张之洞是铩羽而归,一败涂地,足足拉后了三里多路。奕訢怕他出事,叫一个护卫一直暗地里跟随,张之洞满心懊恼,竟也没发现。
他垂头丧气地进了城,往县衙门去打听了王爷的行辕,一路摸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透了。奕訢却没用晚饭,叫下人一直把饭菜坐在炉上等他,一见张之洞进来,忍不住笑道:“孝达输了。”张之洞闷哼一声,只不说话。
奕訢正色道:“愿赌服输,大丈夫一言九鼎,本王说一件事出来,孝达可要办到。”张之洞豁出去了,心想你本来就是手操生杀予夺之权的辅政王,要我这一介举子方便方,要我圆便圆,又何须弄什么打赌的花样来蛊惑人心?当下一口答应了。
奕訢慢慢问道:“本王就问一个问题,孝达从实答来便可。”张之洞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却听他问道:“若是一月之后本王与孝达还要赛马,孝达当如何应对呢?”
张之洞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广访名师,苦练驭术。”
“若是本王愿意教孝达骑马,孝达可肯学?”
“学!”
话音方落,只听王爷一阵哈哈大笑,击桌赞道:“好,好!”忽然脸色一沉,道:“现如今大清就是如此,枪炮不如人,军队不如人,吏治不如人,实业不如人,贸易不如人,总之是样样都干不过外国的。照孝达方才所说的道理,该不该师彼长技?就算一年两年,乃至三年五年低声下气又何妨,总有一日咱们要堂堂正正的凭本事胜过他们,在这大千世界之中争得一席之地!”
张之洞心潮翻腾,凝神盯着恭亲王,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心思,可是他身上不可索解的东西却太多了,张之洞琢磨了半晌,眼睛里瞧见的仍旧只是一片迷雾而已。他忽地笑道:“王爷食言了。说是一个问题,刚才分明已经问了两个。”奕訢一愕,也大笑起来,两人各各伸手互击,旋即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