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六大传

一百三十一回 一时毁誉犹飘风(2 / 2)

叫店家取来香烛,设起至圣先师的牌位来,先拜过孔子,继而交相拜了八拜,容闳起身笑道:“患难祸福,以后你我弟兄二人共之!”说着伸手把张之洞搀了起来。张之洞也道:“兄长要做的事业,将来一旦成功,于大清是开一代风气之先,于兄长本身也足以光宗耀祖,流美于世。弟只求附一骥尾足矣!”

容闳苦笑道:“什么光宗耀祖?愚兄只求不给人戳着脊梁骨骂,那已经求之不得了。”拉着张之洞坐了下来,摇头道:“贤弟不知道,愚兄三年前便打米利坚回来了,从那开始便一直游说苏浙上下官员,请他们用地方的名义派人出洋,可是一而再,再而三,总是碰了大钉子,老爷们不是借故推诿,就是叫我回去等消息。一等两等,可就等了好几年。若不是这一回朝廷特旨召见,恐怕还要一年两年的候下去呢。所以说,刚才贤弟说辅政王心术不端,愚兄却觉得他并非禀性如此,只是身处官场之中,大家全是一片怠惰的,不拿官禄引诱,怎样能劝得他们入学?”张之洞默然,心想容闳说得也非全无道理,一切就等到了北京,亲眼看看恭亲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吧。

不过此时此刻的奕訢,如果让张之洞看到了,恐怕会大为失望。因为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大发雷霆,把内阁学士徐树铭骂得狗血淋头。事情的缘起,还要追溯到半个月以前开平制造局总办徐寿的突然亡故上去。

用一句市井之徒们常用来诅咒别人的话,叫做“不得好死”,徐寿的死就是不得好死的他在修理车床完毕开机试车的时候,一不留神,盘在头上的辫子松脱,搅进了正在开动的车床中间,整个脑袋一瞬间变得血肉模糊,等到旁边吓呆了的工匠反应过来,拎起铁锤咣咣两下砸断了蒸汽管道的时候,人早就已经没救了。以前在机床上就出过工匠的手指、手掌被切断的事情,因为他们进局的时候都是签了生死契的,所以赔几个钱也就打发了;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总办大人的脑袋给夹扁了,一时间整个制造局都乱了套,追究为何总办大人会亲自动手修理车床的也有,指责当班工头保护不善,叫警备队来把他关了起来的也有,吵吵嚷嚷乱成一团,直到徐寿的儿子、年方十三岁的徐建寅在魏源的护翼下匆匆赶来,人们才自动地闭上了嘴,闪开一条道路来。

这时徐寿已经从车床中间给拉了出来,从头到脚覆了白布。建寅虽然看不到父亲的遗容,可是却能瞧见那车床旁血流成河的情景,禁不住吓得号啕大哭起来。魏源把他抱在怀里一面安慰,一面指挥杂役们小心翼翼地把徐寿的遗体抬到他寝室去暂厝,候买来棺木,再行收殓。

制造局中是清一色的男人,魏源只好自己担起安慰幼年丧父的徐建寅这个重担来。他哄得建寅睡了,便提笔给朝廷缮写奏折,禀报此事。因为徐寿是殁于公务,他在折子里还请求礼部给予谥号。

奕訢接到折子,也是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不可思议地把奏折看了一遍又一遍,呆在那里足足有一柱香的工夫,才缓过神来,对今日值班的章京钱应溥道:“胡林翼怎么没拟批?他是什么意思?”钱应溥答道:“回王爷,胡大人说徐寿既非正途,品秩又低,照本朝惯例,不宜给谥。章京以为这也是慎重名器之想……”

话刚说了半截,一方砚台忽然扑面飞来,在他脚前摔得粉碎。钱应溥吃这一吓,缩回头去不敢说话了。奕訢怒道:“说什么混帐话?像徐寿这样勤于公事,连自己一条命都赔进去的尚且不能给谥,难道那些尸位素餐老死在任的反倒要极尽哀荣?你……”指着钱应溥,一时噎得说不出话,顿了一顿,才道:“你叫胡林翼现在立刻来见我。”钱应溥略有犹豫,正想劝说,却被奕訢暴喝一声“去”,只得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胡林翼却并没有照他说的“立刻”来见,而是一直等到当值毕后,又回兵部本衙门看了看,这才不紧不慢地来到恭王府。奕訢早已经等得发躁,见胡林翼给下人引着进来,忍不住冷笑道:“润之来得好快。”胡林翼不慌不忙地躬身道:“下官若是早来,王爷正在气头上,岂能听进去下官的一言半语?”

奕訢闷哼一声,直截了当地道:“你告诉本王,凭什么不给徐寿加谥?除却那规矩不规矩的胡话来,若能再说出一条理来,本王便依了你。”

胡林翼微微一笑,道:“王爷可知道这两年京里的士大夫是如何议论徐寿的?”奕訢冷笑道:“还能有什么好话?你当本王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么?”他说话满是火药味,胡林翼却也并不着恼,只道:“王爷心里有数,那就好说。王爷请想,徐寿加恩给谥是为破例,这一破例,必然又在京里掀起风波。王爷要做的是大事,何必在这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给自己讨没趣?”奕訢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咬牙道:“原来你是怕陪着本王与徐寿一起挨骂,这才不乐意。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字,随即道:“只不过你别忘了军机处的紫花大印不是在你手里,本王非要给他赠谥,谁能拦得住我?”胡林翼皱皱眉头,心想王爷今天真有点不可理喻,只是他素来善于周旋,仍是道:“王爷先别生气,容下官一言。如果下官没猜错的话,王爷执意要特旨予谥,乃是出于私情。可是统筹大局,照顾八方,却是公义。孰轻孰重,下官不敢多说。”

奕訢木然倚窗而立,过了好久,才道:“给谥。非给不可。本王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名器,肯拼却自己的乌纱前途不要,与本王唱对台戏的。”说着对胡林翼深深一躬,道:“刚才错怪润之了,胡乱发怒,是本王不对,这里给润之赔不是了。”胡林翼岂敢当他如此大礼,急忙起身离座还拜,道:“林翼所言句句肺腑,雪村兄英年早逝固然可惜,可是为了他死后声名去与众多士大夫作对,实在于王爷没有半点好处啊。”

奕訢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不懂得。徐寿他已经死了,我若连这身后的一点虚荣都不能给他,如何能对得起他这条性命?这些士大夫耍耍嘴皮子工夫尚可,你叫他们造反,谅他们也没那个能耐。挨骂有什么关系?”挥挥手,叫下人送胡林翼出去。

德卿听说了王爷动怒,到晚间一起用饭的时候便拐弯抹角地劝谏道:“秋天燥得很,要不要给王爷弄些清热降火的补品?”奕訢瞧她一眼,道:“有话何不直说?你是说今天本王冲胡林翼发火错了,是罢。”

不等德卿回答,旋即道:“其实我也知道不对。胡林翼确也是替我着想啊。只是……”放下筷子,道:“只是,本王一想起徐寿,心里就十分不舒坦,若不给他死后荣典,实在是……”

德卿小心翼翼地道:“其实爷是觉得,爷自己与徐寿是有一般境遇的,是么?”奕訢霍然一惊,瞪住了德卿,喝问道:“你说……”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住了口,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椅中,十分疲倦地道:“你说对了。我心里很怕……”

抬起头来,望着德卿的眼睛,道:“我怕我像徐寿那样,豁出命去不要替国家办事,到头来还落下一大堆的不是,就拿眼下来说,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我早死早好,那我又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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