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庚身送折子过来,已经在花厅上等候多时,见罗泽南出来,当下上来招呼。罗泽南也拱手笑道:“许大人,受累,受累。”许庚身笑道:“哪里哪里,兄弟只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而已。”旋即十分关切地道:“听说罗将军要出征了?兄弟在这里预祝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日凯旋!”人总是喜欢听吉利话的,尤其罗泽南现在正是心中无底之际,许庚身投其所好地这么一说,当即心情畅快了不少。又谈几句,罗泽南告辞自去,许庚身便随着护卫进去见王爷了。
奕訢披阅奏折的时候,向来都是吩咐下人取些点心茶水给前来送折子的章京食用,像宝鋆这样与王爷处得好,性子又不甚死板的,便吃点喝点,其他人往往都是动也不动地放在那里。许庚身在下首斜签着坐了,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静候王爷看毕折子,或者问他一些问题。过了好久,奕訢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徐继畬上次吐血,本王吩咐从太医院调人过去给他诊治,去了没有?”这事恰好是许庚身办的,当下答道:“已经调了一个大方脉过去,料想无碍。”奕訢嗯了一声,又再埋首看起奏折。
终于他把最后一本折子丢在桌上,站起来伸个懒腰,道:“完了!”许庚身看了一眼桌角上用皮纸捆起的一束奏折,照惯例,这些折子是要掷还的。今天掷还的奏折似乎格外地多,他身为章京,并无看折子的权力,只好在心中揣测,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奕訢看着他将奏折装入拜匣,自己亲手上了锁,这才叫人送他出去。临分别时,忽然一拍脑门,道:“差点给忘了。今晚本王在府里设顿便饭,请胡林翼、文祥、宝鋆他们,既然星叔来了,索性当面奉请,帖子俗套就免了罢。”说着笑了笑。
王爷请客乃是殊荣,就算不给帖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许庚身连忙答应下来,到了晚间,便依约前来赴宴。瞧着与宴之人,许庚身忍不住开始猜测,王爷究竟是为了什么请这一顿客。因为应邀前来的不仅有贵为军机大臣、一部尚书的胡林翼和文祥,有宝鋆、曹毓英等一干章京,而且还有罗泽南、玉澊等神机营的将官,许庚身数了一数,发现正好是五个营总坐在一张桌子上。
酒席摆好,谁也不敢乱动筷子,都在等着恭亲王驾到。过得片刻,奕訢背着双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名护卫,手中捧着一只托盘,看起来似乎颇为沉重,不知装的些什么。只听他笑道:“本王来晚了,对不住。”便吩咐下人给众位大人老爷们斟酒。
众人纷纷敬谢,奕訢举杯道:“本王今日略备水酒,就是为了替神机营出征的将士们送行。只可惜本王的院子太小,没法把弟兄们都请了来,只好劳这五位营总代劳一下了。”说着一饮而尽。五名营总连忙起身拜谢,各自抿了一口酒。
奕訢一招手,令护卫把一直捧着的托盘拿上来,揭开上面的红布,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去,却原来是五柄雪亮的马刀。奕訢顺手拿起一柄,伸指弹了一下锋刃,只听得一阵铮铮作响。他瞧着刀锋道:“这是制造局新法炼钢所出的第一炉钢水所锻造的,徐继畬送了五十柄来给本王看。俗话说宝剑配英雄,今日本王借花献佛,以之转赠诸位,但愿他日此刀在战场上饮敌之血,佑我江山。”说着把手中那柄刀亲自递到了罗泽南面前。
罗泽南受宠若惊,急忙接了过来,单膝跪地,大声道:“沐恩等必定誓死效命,不负王爷重托!”其他四人也都跪下接了刀。奕訢满意地笑笑,道:“诸位回去给营里的弟兄们传个话,就说本王这里还有四十五柄刀,异日你们班师还朝,哪个战功最著,本王就当着神机营上下官兵的面,亲手送一柄刀给他,绝不食言。”受刀的将佐都是满脸喜悦自得,一旁坐着的许庚身却不禁联想起本朝天子命将出征时候赐刀的惯例来。追想几年前粤匪北扰,先帝命惠亲王为奉命大将军,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出直隶剿匪的时候,便曾经赐惠亲王锐捷刀,僧格林沁讷库尼素刀。虽然恭亲王今日是用私人名义赠刀而非赐刀,可是情境如此类似,却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他并没有把自己心中的不安表露出来,毕竟自从恭王柄政以来,朝廷中渐渐有了生气,神机营不论从军纪还是战斗力而言,更非昔日绿营八旗可比的。就这么下去也未尝不好,总之此时此刻,许庚身是作如是想的。
喧嚣散去,奕訢也觉得有些累了。他叫下人跟护卫都退开去,独自一个人信步中庭,抬头瞧瞧一轮圆月高悬天际,天空晴朗得瞧不见一丝乌云,心中想着即将被自己推上战场的神机营,一时忍不住感从中来,低声自语道:“烽火印啸,浴血之师。将帅有令,勤王之事。争斗缘何,久忘其旨。痴而不觉,寒笳悲嘶。”话音方落,只听身后一人道:“王爷兴致真好。”却是德卿缓步走了过来,道:“妾都好几年没见过王爷吟诗了。”
奕訢一笑,道:“这不是我作的。”想了想,道:“这是米利坚人所唱的一支歌谣,大意便是说士卒厌倦了战争,搞不明白将军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打来打去。”说着将整首歌一句句的解给德卿听了,叹口气道:“打仗这回事,永远都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有些时候还是非打不可的。像洪秀全那帮匪徒,别看他们满口喊着仁义道德,什么分田地,均贫富,说得光辉灿烂,其实还不是分别人之利以均自己腰包,如果真的任由他们取了天下,恐怕老百姓更要吃苦头了。”
他今天晚上谈兴甚浓,说到了洪秀全,索性给德卿讲起了洪天王的典故来:“那洪秀全最最荒唐可笑之处,便是不准寻常匪众夫妻团聚,自己却一下子娶了数不清的妻妾,整日价躲在后宫里胡天胡帝,一应军政大事,全把持在他的‘清胞’手里。后来有个‘昌胞’看不惯,设个圈套,藉口被他们的天父下凡附了身子,胡说八道一阵,把‘清胞’给砍了脑袋。眼下的粤匪,若不是李秀成跟陈玉成两个撑着,早就给朝廷剿灭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二人都算是大大的人才,只可惜不肯弃暗投明,否则一定会得朝廷重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