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六大传

一百二十五回 不可谓直乎(2 / 2)

看看报名的人数渐多,奕訢又发一道诏书,准许神机营各营官兵、文员自愿向营务处申请入学,在学期间仍照原先在营标准发给饷贴。比照晋衔制度,凡经宣武士官学堂肄业,再入军队服役者,可以折合缩短晋衔期限半年。

奕訢的所有努力看似一帆风顺,直到御史吴可读干出那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为止,朝廷里除了死心塌地支持他的恭王党,与绝大部分虽不以他为然但却懂得明哲保身官僚之外,不协调的音符是并不多的。毕竟大家都清楚现在的恭亲王才是真正的实权派,得罪他的结果跟得罪皇帝没什么区别。能有几个人为了充大瓣蒜把自己往狼窝里推呢?

可是偏偏就有这种不知死字怎么写的人,认准了恭王是再世王莽,非要跟他斗个你死我活不可。这人就是吴可读,他几番上表,都给军机处直接驳回,心知军机里都是恭王的人,自己这么奏来奏去,永远也不可能被深宫之中的皇太后给看到,可恨朝中诸臣,不是给他拉拢过去助纣为虐,便是明哲保身,怒而不言,他一个人独木难支,愈琢磨愈是忿恨不已,渐渐钻了牛角尖,要学前朝的海刚峰,抬棺进谏。

转念一想,就算是抬棺,也没法抬到皇太后的面前,若是趁着大朝的机会罢,又没可能光明正大的把棺材给抬到午门去,想来想去,总是行不通的。月色惨淡,吴可读一人枯坐中庭,望着老树斜影,禁不住喃喃自语道:“名器败坏,何以生为?”儿子之桓走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垂手道:“父亲大人,夜晚天凉,请回房安歇吧。”吴可读自顾自地垂泪慨叹,压根就没留意他。吴之桓又请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怔怔地道:“儿啊,记住为父今日所言:但出蓟州一步,即非吾之死所也!”吴之桓大惊,结结巴巴地道:“父……父亲何出此言?”

吴可读挥挥手叫他下去,看着他一步一回头的背影,禁不住目中流泪,长叹道:“吾非乐死,实不得不死耳!”叫人取过笔墨来奋笔疾书,这一夜写了涂,涂了写,到得天明,终于写就奏折一道,揣在袖里,站起身来捋平衣襟,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奕訢从皇太后恩旨准许在府理事之后,终于不必每日受那四更即起之苦了,他把办事的时间定在每天卯时以后,凡是送到军机处去的奏折,都先经其他几位大臣阅看,拟出办法,然后由当值章京亲自送到王府上来,给他过目用印。

昨夜他睡得出乎意料地好,竟然一觉就到了天明,直到易得伍隔着窗户叫他起床,这才醒了过来。瞧瞧窗外天色,已经有些发亮,当下伸个懒腰,披衾坐起,叫易得伍进来。

易得伍捧着他的衣帽走了进来,一面侍候他穿衣服,一面道:“爷,曹大人在外面等了半天了。”奕訢有些讶异,心想今天值班的原来是曹毓英,却怎么来得这么早?匆匆穿好衣服,胡乱洗漱一番,早点也不吃,就到书斋去见客。曹毓英给下人引着进来,面色十分凝重,第一句话便道:“王爷,糟糕了!”

奕訢略略一惊,问道:“怎么了?”一面示意他在对面坐下说话。曹毓英斜签着坐了,气急败坏地道:“御史吴可读在先帝陵前尸谏!”奕訢要愣了一愣,才能反应过来,不禁脱口惊问道:“死了?”

曹毓英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来,双手递给奕訢。奕訢一把夺过,打开来翻了一翻,但见其中无非全是攻诋自己的言语,末尾写道:“臣死矣!唯愿我皇太后、我皇上体圣祖、世宗之心,调剂宽猛,养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争外国之所独争,为中华留不尽;毋创祖宗之所未创,为子孙留有馀。罪臣言毕於斯,命毕於斯,谨以上闻。”看到“毋争外国之所独争,毋创祖宗之所未创”两句,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把奏折往桌上一丢,骂道:“一派胡言!”

搓搓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朝中大臣都知道这消息了?皇太后知道不知道?”曹毓英摇头道:“眼下还不知道。幸好管陵的总管是蒙王爷恩惠谋得这一份差事的,清早起来发现了吴可读的尸首,当即叫人秘密看管起来,把他的奏折送给胡大人处置。胡大人也吓了一跳,偏生又抽不开身,便令章京赶着送来,请王爷拿个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奕訢皱着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踱了个圈子,忽然道:“你告诉润之,要他把吴可读下吏部给予优恤。他儿子不是已经成年了么?也赐他一个出身。顺便请他代本王写一道挽联送给吴家去。”曹毓英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吴可读如此叫嚣,王爷为何还要加以优恤?”奕訢笑道:“他做初一,我却未必要做十五。如今朝廷里多半是人人都在观望,瞧我如何应付。若是气急败坏,自己乱了阵脚,岂不给人趁虚而入?我偏要宽以示人,他骂我是贼心窃国,我还给他封典加恤,旁人心里要做如何想?只不过要是单这么着,怕是又要有些不知趣的,以为本王听几声喇喇蛄叫就不种地了。让兵部保荐吴之桓,把他安插在士官学堂里吃份干俸,差事就不要给他办了。”曹毓英双掌一拍,十分钦佩地道:“王爷真是高见!章京这就回去转达。”

他已经走到门口,忽又听王爷在背后唤道:“等一等!”回过头来,只听奕訢道:“这种事情,还是别叫皇太后知道的好,免得叫她老人家吃不下饭去。”曹毓英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匆匆告辞离去。

曹毓英的足音消失在门外,奕訢起身走到窗前,顺手推开了窗。一阵春日早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对着空旷的花园喃喃自语道:“你想做史鳅吗?你的蘧伯玉是谁?”

一片冰冷的东西卷在春风里飞进窗来,粘在他的脸颊上,转瞬间便融化得无影无踪。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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